青县当地有名望的缙绅富户都住在青角巷上，东面最气派的一间便是云府。云氏早年经商起家，至云老太爷这一代发迹后又转入官场，虽不能同燕京世代簪缨的世家相比，在江南也算极盛的人家了。

翌日一早，一乘雕蛟刻凤的紫檀木马车“嘚嘚儿”驶入青角巷。明姝对歪坐在身边抱着个桃式盒，正津津有味吃点心的太孙看了又看，忍不住道：“您确定要陪我回云府吗？其实不必……”

这男未婚女未嫁的，硬生生摆出了婚后归宁的排场，委实怪异。明姝恨不得打个洞钻到地里去，偏太孙还格外招摇，全程挑着帘子笑眯眯和包子铺的老板、酒楼的伙计、胭脂铺的掌柜、上街巡逻的小捕快以及路过的张三李四打招呼。

你当自个儿是楚馆里招蜂引蝶的花魁娘子吗？明姝怀着满满的恶意在心里骂道。

谢熠舟抽空瞅了明姝一眼，见她秀丽漂亮的眉毛堆在一处，一副极为苦恼的样子，顿时觉得心里舒爽不少。他整了整衣袖，拍去手心糕点屑，缩在马车一角懒懒笑道：“本太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昨日说了要同你日日不离，让所有人知道本太孙喜欢你，痴缠你，就一定要做到的。”

明姝瞠圆了双目盯着他看了半晌，硬邦邦丢出一句“随便你”便一个人看向窗外生闷气了。

至于隔了一夜两人为何又变成这般针锋相对的样子还得从昨夜说起。

谢熠舟深知司姑娘可不是遇事柔柔弱弱只知道掉眼泪的脾性，夜里翻来覆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于是决定夜探司姑娘闺房，再次寻到了《东宫斗》话本。

这一翻，终叫他发现了端倪。原来在江上月的话本设定中，两人不仅要在上元节后三日成婚，成婚后还蜜里调油了好一阵。写故事最讲究逻辑连贯通顺，照他原先铆足了劲儿要逃婚的架势，即便被司明姝写的剧本逼着拜了堂，婚后哪里又做得出满腔柔情的样子，所以司姑娘做了这样一个连环局！

先将他药晕，引他去司府找她算账，再以言语挑衅，激他将姑姑们招来，最后假扮一朵盛世白莲花，诱他承诺做出恋慕她的模样，如此一来，待到回京成婚一切便水到渠成。

谢熠舟脑子转得极快，一下子就全想通了，看着正酣睡的司明姝愈发觉得可憎。

环环相扣，心机叵测。

谢熠舟气得一个晚上没睡着，偏又不能去兴师问罪，总不能将夜闯小姑娘闺房的糗事供出来吧。传出去他燕京小霸王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你不是希望本太孙陪你演么？且等着瞧什么叫最佳男主角！

谢熠舟勾唇盯着明姝直瞧，眼尾扬起一抹恶劣笑意。

明姝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猜到太孙已发觉自己中了计，回头理直气壮横了他一眼，笑着威胁道：“太孙别做得太过火，否则我借话本编写的权力让您明日上街裸奔！”

正说着，马车在云府前缓缓停下，雪松从车下探来一只手，明姝正欲由她扶着踩马凳下车，身子却陡然一轻。

四周吸气声、惊呼声四起，梅姑姑脸色已经铁青，不顾体面地厉声道：“太孙，别胡闹！快将姑娘放下！”

谢熠舟从身后将明姝拦腰抱起，他昨夜没睡好，声音有些哑，混着热气扑在她耳边：“司明姝，别太嚣张，我今日便是打定了主意要做得过火，你真敢写吗？”

还，真不敢。

明姝将拳头握得紧紧的，又听谢熠舟调笑了句：“本太孙这么配合和你演一对恩爱佳侣，不正是你想要的？有什么不开心的？”

明姝猛地一回头，恰好对上他的视线。他向她慵懒又无害地笑着，眼底却闪过神秘莫测的光芒，明姝心头一颤，她突然就想起了荒山中刚刚睡醒，蓄势待发的恶狼。

“表姑娘。”台阶之上，一名三十开外的妇人正领着一群丫鬟、婆子等在那儿。妇人体态丰腴，柳叶眉、银盘脸，通身的富贵气度，正是明姝舅母，云府当家大夫人陈氏。

声音响起，谢熠舟已不动声色将她放到地上，明姝压了压眼底浮起的异色，唇角一弯，眉眼笑成了月牙，亲亲热热迎上去：“舅母安好。”

雪松跟在身后轻轻嘟囔了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也不怨她心中藏着气，过往姑娘住在青县，每逢年节上门拜见外祖父母，云府主人家何曾亲自出门迎过？至多遣个管事婆子到门口候着，将人领到云堂寒暄几句，连顿午饭也不曾留，便将人打发了。雪松不禁又小肚鸡肠地揣测，莫不是今日太孙一并跟来，云府才有如此变化？

明姝想得自然比雪松更深些，她的父亲乃当朝吏部尚书，六部尚书之首，顶着“天官大人”的名头，她更在幼年被圣上钦定为皇太孙妃，未来的中宫之主，司氏在挤满了五侯七贵的燕京城也是显赫至极的门户。云氏若真是攀附权贵的人家，又何至于在她住在青县的那些年如此冷待？

事实上外祖家对父亲母亲还有她的态度一直是压在明姝的疑团，即便这次回来后她将《东宫斗》话本前前后后翻了个遍也没有寻到想要的答案。

“见太孙殿下这样将你放在心上，我们也放心了，表姑娘真是好福气。”陈氏眼角含笑凑在明姝耳边以袖掩唇揶揄了一句。

明姝余光向后一瞥，谢熠舟正不疾不徐跟在身后，悠然含笑打量周围景致，待陈氏回头过来时略略颔首致意，要多谦和有多谦和，当真是给足了未来太孙妃脸面。

“我们家镜园同江南传统小桥流水的园林不同，自成一格，在整个大燕也是赫赫有名的，太孙可赏脸一瞧。”陈氏含笑介绍。

她并未夸大，且不说坐落在大片平坦绿茵上拱形的白色凉亭、圆形的塔楼，便看这镜湖正中用花岗石铸成的一尊女像，女像高三丈有余，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衣着古怪暴露。她手捧一只莲花形花瓶。莲花统共二十瓣，每一瓣开有一口，湖中水自下而上从二十莲花瓣冲上高空，散作天花，再纷纷打落在湖面上，如玉珠落玉盘，音色清脆，场面则蔚为壮观。

镜湖畔五步置一明角灯，颜色各异，入夜时分，漫天水花由五彩灯光映衬，如梦如幻，五彩缤纷，其瑰丽可见一斑。

镜园移步换景，一步一景，身后扈从皆是见惯燕京繁华的，仍啧啧称奇，暗自猜测镜园是哪位大家的作品，心思别样独特。

明姝从前虽每年也有三五次来云府请安，但都抱着尽快完成任务的心思，从小道抄近路走的，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镜园全貌。同旁人的欣赏感叹不同，她总觉得镜园带给她的感觉像极了江上月的神秘空间，华丽却诡异，仿佛不该存在在面前这个世界。

陈氏的话拉回了她的思绪。

“镜园修成已有十八年，一应修缮布置都是先前姑太太拿的主意，要说姑太太真真是个妙人，闺阁中新奇的点子一个接着一个，有趣极了。她说镜园是照欧式风格建的，我们哪知道什么是“欧式风格”，闻所未闻，初看只觉得古怪极了，父亲甚至扬言要拆了，姑太太死活不让，父亲拗不过宝贝女儿只得作罢。后来姑太太走了咱们反倒觉得镜园愈发顺眼好看起来，这大抵就是睹物思人吧。”

陈氏一边走一边说起云府旧事，目光频频落到明姝身上。

明姝假作不知，转过头去看谢熠舟。

陈氏口中的“姑太太”即当年的云氏大姑娘，后来同司东海和离的原配，明姝的生母云璧山。

陈氏在借镜园向明姝表明云璧山出嫁前在家中就是极得宠的女儿，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云氏对这位姑太太尚余情分。明姝焉能听不出其弦歌雅意，只是免不了想到那些年在青县孤单零落的时光，若云家真的对云璧山的独女有心，也不会对她不管不顾这么多年。

明姝鼻头一酸，又不想在云家人面前展露情绪，微微侧过头，正撞上太孙探来的视线。

司姑娘生就一双杏圆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显出几许俏皮狡黠。那双眼睛平日一贯澄澈如山谷清泉，看得人心头明快敞亮。而当那双眼睛氤氲起蒙蒙水雾，湿漉漉盯着你看时，你又抓心挠肝，恨不得将月亮拽下去哄她开心。

瞧，那杏眼周围已经泛开了一圈儿嫣红。

谢熠舟心头一动，斜挑起眉头。

“太孙，表姑娘，前头就是老太爷和老夫人居住的云堂了。”一行人穿过如意门，陈氏指向前头掩在假山下的院落回头笑道。

却见太孙爷不知何时已挤身上前，挨到了司明姝身侧，一手将人虚揽着，柔声道：“姝儿脸色不佳，可是饿了？”

明姝面容一僵，想将边上人推开，哪知他表面懒洋洋的身子却像堵墙，纹丝不动，明姝甚至不敢回头去瞄四大姑姑神情，只得红着脸窝在他怀里埋头往前走。

陈氏见状抿唇儿一笑，朝着云堂做了个“请”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