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话音刚落，明姝已一言不发朝司府走去。恩雅酒楼距离司府约莫一炷香的脚程，她步履带风，走得极快，眨眼间已回到府中。

四大姑姑聚在庭院中央，皆神色严肃。

“姑娘。”梅姑姑见她回来，上前唤了一声。

明姝仅微微颔首示意一下，脚尖一转，径直往南厢房去。

厢房内空荡荡的，正如他搬进来之前的样子。

这人就像盛夏中一场忽然而至的雷阵雨，来时不讲道理，轰轰烈烈，劈天盖地，打你个措手不及。走时亦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一点儿余地都不留，只余你头晕眼花又胸闷，处处皆不得劲。

明姝心里忽然也像这件屋子似的空落落。她迷茫地转过身，恹恹儿往回走，她觉得浑身不舒爽，但你若问她为何不舒服，她又答不上来。

“姑娘！”梅姑姑跟着明姝过来，若有所思地连看她好几眼，使了个眼色挡下想要说话的竹姑姑，难得语气温和道，“庖厨新制了梅花糕，姑娘可要尝尝？这是连日来梅姑姑第一次和颜悦色待明姝说话，她之前恨明姝轻浮婚前招惹太孙，连续冷待她好几日，此刻主动给台阶是明姝不曾料到的，又望向另三位姑姑眸中若隐若现的了然和心疼时，明姝忍不住想笑了。

姑姑们都觉得她是因被太孙骤然抛下而郁郁不乐的。

约莫是她适才的表情太过失落，倒引人误会。明姝这样想着，当即挤出笑，一边儿和姑姑们说话一边儿往膳堂走去。

“庖厨的点心师傅换人了么？今日梅花糕的滋味远远不如从前。”晚间明姝和雪松随意提到，引得雪松疑惑挠头：“没呀，还是王师傅，我尝着和往常一样。”雪松极爱食甜，每次吃糕点明姝也不会漏了她。

明姝说：“是吗？我怎么觉得又酸又苦？”

雪松一想，狡黠笑道：“太孙走了，莫不是姑娘心里又酸又苦？”明姝和太孙在恩雅酒楼最后那一通闹剧无外人目睹，众人只知太孙匆匆离开青县，却不明其中缘由。

“别胡说！太孙素来神出鬼没，没准儿哪天又出现了。”明姝忽然提高了音量，有些激动道，委实把雪松吓了一跳。

明姝心中有些慌张，她对自己说，必然是因为害怕罪了太孙他故意同她捣乱，致使江上月的话本剧情走不下去，自己才浑身不对劲的。诚然，谢熠舟虽口口声声要以自己的方式对抗江上月设置的命运，但在她一心要完成话本任务时他也未着意捣乱过。

就这样又一连过了好几日，眼见着离上元节越来越近，明姝亦准备启程回京了，太孙确确实实没再出现过。

那几天的生活就像明姝遇见太孙之前，一切平平淡淡，枯燥乏味。但也非毫无变化，譬如明姝不再终日被拘在府邸中，姑姑们允她上街了，自那天谢熠舟搬入司府后，四大姑姑对她的态度在日益转变着，明姝猜想背后未必没有那人的功劳。

再譬如，明姝近来总觉得有人影跟在自己身边，日夜注视着自己，尤其夜深人静亦或者身处偏僻之地时，这种感觉就格外明显。奇怪的是，她非但不对此感到恐惧反而感受到十足的安全感。将这事说给雪松听，只见她掩唇笑道：“姑娘觉得有影卫跟在你身边？”

明姝：“影卫？”

雪松点头回忆：“江湖故事中都记着呢，影卫如影随形，武功高深莫测，平素藏于暗中，从不现身日光之下，亦不易被人察觉。只有当主人遇到致命危险时，影卫才会现身相救。传闻许多王公大臣都会畜养影卫，以蒙蔽政敌。传闻培养一名影卫耗费万金不止，极是难得呢。”雪松是武侠迷，说起这个一下来了精神。

反倒明姝听到那句“万金不止”便没了兴致，打了个哈欠预备洗洗睡了，只觉得自己多想。她司明姝有什么能耐还能劳得影卫相护？

雪松颇为不服气地撅起嘴，大逆不道地想，就凭她家姑娘的倾城容貌，若她是太孙，必倾尽国力来护她，万金银两的影卫又算得什么？

当然关于影卫的这段主仆对话只是段插曲，暂且不表。

在明姝临行的前一日，忽然收到绮瑶送来的花笺。绮瑶邀请她去云府住一日，文辞恳切至极，实则当日解了绮瑶之困后云府便频频派人上门相邀，声称想要答谢。

明姝皆婉拒了。其实按照她原本的性情，大可以去小住两日佯装太平，然后自欺欺人地假作还有个同自己关系不错的外祖家。但那日云府家宴后太孙的一通发作反而潜移默化改变了她的想法。明姝想，若这趟又上赶着去当鹌鹑，下次见面太孙必定又要嘲笑她的。

明姝将绮瑶的花笺攥在手里在房内纠结地来回踱步，梅姑姑见了忍不住摇了摇头道：“最近这阵儿姑娘脾性怎么变了那么多？往常您总是知道最好的行事方式是什么并能顺势而行，近来却总堵着一口气做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明姝怔愣在原地，不知不觉将手心花笺掐出了指纹。

在姑姑的劝说下明姝还是决定在临行前去一趟云府，在云堂磕过头后，明姝径去了绮瑶那里，绮瑶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见到明姝第一眼她就掉下泪来，哽咽着说：“姝姐姐，我舍不得你，你能不能将我带去燕京，我想长长久久陪着姝姐姐。”

明姝惊愕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按照原先计划，确乎请太孙用了要将绮瑶一并带回燕京陪伴她的说法。可黄总安是上道的，听到太孙暗示当即将事情处理得干干净净，自带领青县众纨绔上街吆喝“爱姝宣言”那一日后，黄世林宛若人间蒸发般，再也没出现过。既是如此，绮瑶也没有再随明姝回京的必要。

她委婉道：“瑶儿，燕京和青县相距千里，外祖父母和舅父舅母哪里就能舍得你？且燕京气候多变，不如青县温度适宜，不利于你养病。再者那地方遍地高门大户、王孙贵胄，处处为阶级礼教束缚，过去你不会开心的。”她想也不想，一股脑儿向绮瑶灌输种种不可去燕京的理由。

绮瑶眸子逐渐暗淡，就如被乌云遮蔽的星子，逐渐隐翳所有光辉，她垂下目光乖巧道：“姝姐姐对不起，是瑶儿不懂事，那我就不去了。”

明姝心中一抽，暗骂：司明姝，你真该死。

午后明姝便歇在绮瑶厢房隔壁，她斜靠在贵妃榻上，状似眯盹盹儿打瞌睡，实则脑中清醒着。她一遍又一遍问自己，为什么断然拒绝绮瑶随自己回京？

燕京青县相距千里，可绮瑶只随她入京小住，非永不回来了；燕京气候不利于养病，可燕京汇集天下名医、珍稀药材，非青县可比；燕京受礼教阶级束缚，可作为未来太孙妃的嫡亲表妹，又有谁敢为难她？

一个接一个问题在脑中浮现，明姝又一个接一个将它们轻而易举地推翻了。最后的最后，她脑中闪过的是那一日云府家宴，她和谢熠舟联袂而来，绮瑶瞥向谢熠舟时一抹极其委婉的羞怯。

竟是因为这个原因……意识到这一点，明姝一颗心直直往下坠。

雪松踮起脚进屋为明姝添红炉炭，待看到她家姑娘睡颜时，不由一怔，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将唇抿紧，姑娘是做了什么噩梦吗？她想为明姝掖一掖盖在身上的狐狸毛毯，手未及探出，只见明姝忽地推被而起，双目一片清明，她着急地去寻地上的嵌绿宝石缎面鞋：“不成，我要赶紧去告诉瑶儿我同意……”

她语速极快，雪松盱目尚未听清，明姝已踩着鞋一溜烟跑了出去，仿佛再晚一步她会有谁迫她承认这份心意似的，急得雪松赶忙取了件白狐毛出锋披风追上去：“姑娘，外头冷，当心身子！”

早上才晴了一会儿，刚过晌午天上又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不多时便积了满地，踩在上头，发出簌簌的声响。

明姝一个不慎，跌倒在地。

“姑娘小心！”雪松睁圆了双目，正待尖叫出身，明姝猛地回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灌木丛前的亭子中，舅父正在和舅母说话。舅父声音带着犹疑：“夫人觉得明姝那丫头能同意？”

陈氏摇扇悠悠一笑：“夫君且放心吧，明姝向来疼爱瑶姐儿，让瑶姐儿再多求求她姐姐，又哪有不应的。再说了，瑶儿一贯向着明姝，若能一同嫁入东宫，日后表姐妹俩也能相互帮衬。太孙殿下是未来天子，日后免不了三宫六院，于明姝来说知根知底的亲表妹岂不比别的女人好上很多？”

舅父神色松动了几分：“看来夫人是铁了心乘此机会将瑶姐儿送进东宫，以咱们瑶姐儿品貌，日后想得太孙青睐确非难事。只是父亲母亲怕不能同意。”

陈氏斜睨他一笑，嗤笑道：“父亲母亲可比你有想法多了，老太太一早就同我授意，姝姐儿到底和咱们面和心不和，云氏未来想争一份体面，还得靠咱们自家的姑娘。”

“那……也罢！”舅父虽仍觉得不妥，见云老夫妇亦有此意思，还是咬牙点了点头。

灌木丛外，雪松惊怒交加，恨不得朝亭中人狠狠淬上一口。

委实臭不要脸，不折不扣一家中山狼！

“姑娘……”她看向面前女子背影，不无担忧地唤了声。

只见明姝面无表情转过身，眼尾泛过冷厉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