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酷迷蒙地睁眼,视线蕴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房间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入目尽是糊成一片令人放松压力的温和暖黄色墙壁。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此刻只觉全身瘫酸无力,用尽意志也唯独够动了动指尖。
这一动,倒把趴在床沿守人的一个陌生女人给动醒了。
“怎么了……”女人抓了抓头发,瑟瑟疼疼地睁开眼睛,起床艰难肉眼可见,但当她爬起身与小酷对上目光,一声惊叫豁然起立,椅子反了摔了都,“你醒了?!”
小酷立刻警惕地侧头仰视:“你谁。”
“这么说吧,我觉得这样能更快更简单地重新认识。”
女人身材苗条,一身玫红长裙衬得凹凸有致。她撩了撩瀑布长发,惊喜交加的神色刹那变脸,凶神恶煞叉着腰,手指恨不得将小酷的鼻子戳进脑门儿,声情并茂道:“——你们两个!钢化玻璃都他妈敢当场用炸弹轰?啊?!很狂啊你二位,小酷你只臭小崽子给我赶紧滚回来!!不狠揍你十顿怕是都无法让你深刻印象一下校长的权威才不是静止画面!!!”
“……”
似曾相识的台词剧本让小酷僵硬了一瞬,他咽了咽口水,试探道:“……校长?”
女人收回手,昂首挺胸:“嗯哼。还算有孝心,几年不见记得校长。”
“那校长,我为什么会躺在医院这里?”
曾经的肥婆如今的美女,校长轻手轻脚,倾身协助小酷从床上坐起来,脊背靠着松软的枕头,稍微难受的颈椎使小酷保持清醒,至少眼神清晰坚定了不少。
安顿一切,校长搬好椅子重新坐下,一针见血道:“小酷,你出车祸了。”
小酷迷惑不解地看着她,明明根本不懂校长在说什么,明明自己身上现在又没断手断脚只有几处擦伤哪像车祸幸存者的样子?可仍然嘴巴快过脑子,某个长发的身影闪过眼前,他下意识问:“那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呢?”
出乎意料地,校长呆呆说:“什么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当时出车祸的,方圆三公里内只有你和那位酒驾司机啊!你小子,是不是躺了整整一星期昏迷不醒把自己昏出失忆了?”
小酷咽了咽唾沫,尽管他口干地已经没什么唾沫了:“不是的,我记得,我记得当时真的有这么一个活人在我身边一起走……”
校长斩钉截铁:“这是你的梦吧。”
“这是梦?”小酷有些迟疑地问了出来,声音带点哑,捂着头断断续续:“这是梦吗?可我,可我能清楚记起车祸发生前,那是临近凌晨,吃完饭,我送了那个人一样东西,天上落了场流星雨,那个人还跟我说——”
“你、你知道吗?听说人死后会化作星星呆在天上人间,若果遗愿的心意足够强烈,更会化作一阵流星雨,在特别的日子在特别的人面前一闪而过……”
校长依旧那个答复:“没有别人,看来你是睡糊涂了,再睡一觉醒来看看?”
他最后只能发呆似坐在床头,一动不动,束手无策。
小酷想要尖叫,可是发不出声音,他确信这个梦是真的,流星雨下同行的那个人也是真的。这一刻,窗外骤然而下的风雨声变得那么清晰,狂风暴雨雷霆闪电,手机的夺命连环铃声,校长的惊叫全都扭曲了。
他发出尖厉的嘶叫,发疯似赤脚跳落了病床,没注意点滴瓶因此一扯摔碎,拉扯到伤口,小酷白皙的手背顿时多了一片青。
落地时打了个磕绊,他却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他只知道操控着僵硬的筋骨手脚,哆哆嗦嗦地爬遍病房每一个角落,找什么东西。
嘴里喃喃有词:
“我要纸,我要笔,我还记得那个人,我要把她记下来……对,记下来就能记住了……纸呢,纸呢!床头柜为什么没有?!校长!!是不是你把纸笔都他妈藏起来了!!!”
校长不见人影,她早在点滴瓶摔碎后,就立刻慌慌张张出门去找护士了。
消瘦的身影跪在地上,世界因他的不甘嚎叫在颤抖。
满手玻璃碎的小酷抽出床头的透明夹片,纸上写着病人名字,他像个终于找到价值连城的宝藏的探险家,胸膛急促起伏,眼神亮得发光。
纸翻了个面,随手捡起一块最大的玻璃片。
鲜血涌出来的那一刻,似乎忘记了疼痛。
眼前的腥红告诉他,这是朝找到那个即将被遗忘的人,又走进了一步。
白洁的地板上弄得血红一滩,而且不断蔓延,手滴滴答答,在纸上划了那个人名字的第一笔,第二笔,第三笔……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是他通往那个人的路!
“对,对!不想忘记的人,不该忘记的人,绝对不能够忘记的人!!我要写下来,写下来啊啊啊!写出来了就不会忘记了……”
如果这时候在他面前摆面镜子,只会看见一个满脸血水,满手鲜血淋漓,流了整整半间病房的路的疯子!
但外面的暴风雨却忽然愣住了,呆呆地注视着疯子的背影,他写得那么惊恐,那么绝望,就像是从地狱逃脱出来的懦弱亡魂。
我想你,我很想你!
你究竟,究竟是——
他始终记得梦里的那天晚上,那个活泼阳光的女人眉眼弯弯牵着他的手,一路回家。
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他的手里就空了。
梦醒了,小酷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不哭也不闹了。
“……奇怪。”
“我为什么,会在这一手鲜血呢?”
——后来,他连回忆的余地都不再拥有了。
小酷把车祸的伤和手伤养好,顺便被校长捆着做了一趟全面的身体检查,得知渐冻症这些年来有好好吃药所以压制地不错,于是护士长抬来一箱子比以往量几倍多的药说多吃点也许就能彻底痊愈了呢?
护士长本意是想逗一逗这个不苟言笑的小帅哥,好歹表露一秒钟死老婆脸以外的神色,谁料这一逗直接把人逗得连夜翻医院墙。
丫的,逃了。
小酷【翘医】的事很快传到校长耳里,但这回,她却连人的影子尾巴都抓不住了。
更遑论什么派传单碰狗屎运。
小酷出了院,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到了一家合租房门前,解锁开门,下意识认为门后一定会随即响起一声愉快的【欢迎回家!】,但迎接他的只有曾经自己一个人暗淡死沉的独居气息。
不对劲。
总感觉……好像差了什么?
他为了填补这莫须有的空虚,将所有时间心神全都投进了赚钱里,忙得一周下来几乎不沾床,不给自己闲下来的时间,甚至吃饭都成了奢侈。
小子自认聪明,伪造成年身份证,两年左右下来靠编程、黑/客、创网站接单等等一身多职,居然摸到了百万年收入的老虎屁股,实现了十八岁成年前已经可以财富自由的人间理想。
但就算再怎么以赚钱发泄,长期下来不说精力,身体也有限。
所以十八岁成年礼当天在家对电脑吸泡面、面无表情对自己说生日快乐的小酷,又双叒三进宫,医院急救的流程他都快能倒背如流了。
不过紧绷的弦线总算得以强制性松弛下来。
护士长严肃勒令身体比个七十老大爷还要破破烂烂的残次品小酷,住院期间绝对不能再碰任何电子产品,免得诱发工作狂病因。
然而小酷天生反骨,趁护士医生不在,天天抢了同房战友小女孩的平板电脑,不情不愿用吃药后治愈心灵的糖跟姑娘人家完成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交易。
虽说平板电脑里只有孤零零一棵刷视频的独苗苗,可也不容小瞧,因为它好歹解救了……啊不。
是黑化了小酷思想。
某次,他无意之间刷到了自己车祸当天、事故前十分钟、别人跟踪偷拍的视频。
由于是偷拍,所以主播举手机的画面一直是抖的,可见人心理素质并不咋样。
但,为了流量,愿之一搏!
主播是个男声,远距离,以及向上昂的拍摄角度,估计是躲垃圾桶后拍的,人心理素质不太能抗,嘴逼逼得倒是挺贱——
【哈哈哈兄弟们,都听见了吗,那个男人居然对着电话喊老公么么哒?】
【什么变/态啊这是,有病就去治,别仗着精神病不犯法在大庭广众下肆无忌惮地发疯啊?还老公呢……我呸!男人中的败类,家族的羞耻,恶心——】
【哟,精神病终于跑了。来来来兄弟们,我们不管垃圾了,继续追踪咱的目标人物!】镜头开始兢兢业业追着画面里,和“精神病”分道扬镳的小酷,【还记得咱的目标吗?对,因为这货儿明明跟我们群毕业校友一个都不认识,连线都没人牵,走过来就硬要坐下一起吃不止,还持续噗噗外放冷气……今天就让哥们儿我来——我艹!】
主播惊得憋不出墨汁了。
画面里,不远的小酷头微微侧着,左手垂下五指岔开,地上两个影子灼灼,明明只有一个人,但似乎身边有什么看不见的鬼东西在牵着他。
而随着主播一声惊呼,迎面而来的刺眼亮光一闪,小酷明显没来及反应,却被什么外力强行推开,他踉跄背撞路边围墙,头磕到了,眼皮一合,晕了过去。
视频内主播貌似惊魂未定,颠三倒四地在嚷嚷,视频很快成了雪花;
病床上,冷汗唰地湿了小酷一身。
偷看全程的小女孩舔着棒棒糖,正想问大哥哥他是不是也看见了刺眼亮光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黑,跟学校里同学们聊的宇宙黑洞好像!
下一秒,大哥哥将平板扔在小女孩怀里,一把扯下自己的点滴,跑到窗边拉开窗,当场手撑侧翻,从三楼一跃而下!
身后是战友惊慌失措的呼喊,好像在吼着什么哥哥你至少穿双拖鞋再走啊,赤脚会痛痛的……小酷完全听不见。
他不顾旁人诧异躲避的眼神,一路狂奔回到自己鬼使神差买下、当年残旧的合租房子家中。
终于懂了。
终于明白一直以来的空虚感是为什么了……
望着手里从保险柜取出来的一袋子小饼干。
唯有一只眼睛。
似人非人,造型刻画丑不拉几。
——逐渐湿漉的饼干艺术品却是多么让他一见钟情。
当晚,慌张的马路上,少年感谢迎面而来的失控货车。
谢谢你,带我去她身边。
由于一身多职,小酷的知识涉及多重位面,对于世界拥有系统的此等【四次元求生游戏空间】不足为畏,轻松通关第一二三个副本。
休息期就待合租房里,几台电脑同时运作,多角度搜寻现实世界的某人突然失踪,身边同伴隐约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存在全世界却让Ta【算了,忘了吧】的小道消息。
无一例外,皆与自身经历无缝吻合。
他明白了正渐渐从记忆里彻底被抹去的那个人,也同样进了这个系统。
只要在【同一个】世界……
只要重新看她一眼……
他缩着肩膀蹲在路边。
系统老天爷待他不薄,很幸运的,第四个副本便来到了《最后一朵彼岸花》的月里里小镇。
无数个日日夜夜设想过的久别重逢,一眼万年,相拥而泣,到头来,却抵不过一句冷冰冰的——
“你谁?让开。”
挥之不去的是没日没夜,丧心病狂的人体与灵魂研究。
以及,幻想牵着那个人,他的爱人,一起第一个,躺上了手术台。
我也想追逐光啊,可黑暗吞蚀太快了。
*
所有人沉默很久,酷主任垂下的眼睛重新抬起。
他实在是,太累了。
他的眼神像是被雨天遗忘了很久的湖泊,干涩,暗淡,无风无波。
旧时甜蜜温馨的回忆扎进骨肉,直至现在,才再次撕开伤口鲜血淋漓。
酷主任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原来啊,那一声声的宝贝儿是假的,”
“那一年年的生日许愿天天开心是假的,”
“那一句句的我爱你我不会离开你,也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只有那时,紧紧拽住人的手是松的……”
万般恶意致心如死灰,一点爱意又死灰复燃。
他真的,只想要一点点的爱。
——他只是,想要去身边爱她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我爱你,是狼子野心,也是浪子回头。”
——《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