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下城区，纽约大学艺术学院所在的一幢楼宇里，办公室的窗户对着公园一角，闹中取静。

斯宾塞教授和老教授一样留着浓密的络腮胡，金丝边框眼镜下的眼眸清朗。在看了信之后，思忖了很久才道：“我记得很多年前爸爸曾在电话里提到过这件事，我们艺术学院一直有针对天赋儿童的特别培养计划，为什么你们没早点来找我？爸爸把你当年的画作寄给我，当时我就留了个名额给你。可现在你年龄超了，要参加的话，得考试，考试有费用。”

艾诺歉疚地说道：“虽然水牛城离这里不远，可我们当时小，没办法来找您。”

斯宾塞道：“因为案件保密，我们也不知道你们在美国的联系方式。不过现在好了，你们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们的。嗯，Ruo,你能去画室画一幅画吗，我需要知道你现在的水平。”

艾诺只知道若离这个名字，在登记姓名时，拼写的就是Ruo.Li。

若离点点头，走向隔壁画室。

待若离走后，艾诺对斯宾塞说道：“教授，关于费用您不必对他说。我现在的披萨摊子一月能有五百美元收入，我可以出学费。”

斯宾塞听罢笑了笑说道：“如果Ruo通过特培生考试，根据成绩可以申请全额或部分奖学金。如果Ruo的水平还能跟几年前保持一致的话，应该可以申请全额奖学金。但特培生申请不了学院宿舍，你们需要负担学习期间的食宿费用。”

艾诺长舒一口气，笑道：“或许我还可以在学院街区申请个摊位，这样一来就可以照顾他了。Ruo很喜欢画画，也善于画画，人该在擅长的事情里下功夫。”

斯宾塞从弟弟嘴里听过关于两人的碎片信息，这两个孩子简直就是上帝遗落在人间的天使，如何能教人不帮他们一把了？！

在若离申请到奖学金的那天，艾诺也拿到了移动餐车的执照。允许经营的位置在休斯敦大街中段，人流熙攘，生意不错，勉强支付廉租房费和生活开销。

艾诺和若离学着海法小贩把小餐车装饰得很有个性。若离把裁废不要的画布收集起来，剪成明信片大小，在上面画上他记忆中的各路风景。起先只是摆在餐车上作为装饰，后来总有观光客把这些画当成明信片，人们惊艳于画卡上大胆的用色与精巧的布局，有人想买，可这些练习画不是商品不能买卖。若离见问的人多了就买餐食套餐赠送画卡。

休斯敦大街上有很多出版社，一个编辑在关注其两年的画风变化之后给艾诺递了张名片。在若离进入艺术学院专业学画的第三年接到了订单，给一套儿童读物配十二组动物类插画，报酬是七百美元。

艾诺恋爱了，对方是一个在百脑汇大街餐厅兼职的学生，名字叫卡拉。卡拉每天下午三点会途经艾诺的餐车去打工的地方，通常她会买一份三明治热奶套餐。两人都来自水牛城教会社区，有很多共同语言。

一九七二年，博斯特图书馆开馆，作为纽约大学大一新生，林予安平时最喜欢呆的就是这里。法学院与艺术学院相隔了两个街区，作为泡在图书馆的法学院禁欲系新生和呆在绘画室的失语症特训生来讲，两个街区已是天涯海角。

“安，你就不觉得累吗？周末我们找个酒吧玩玩吧。”和他一起的同学说道。

林予安笑道：“不了，我打算再查下资料，下周观摩高年级模拟庭辩，我可不想一头雾水。”

同学嘀咕了句：“你的勤奋让我也被动卷。”说罢他拿出书，抽出卡在书页上的书签画竖在文具袋上面对自己。那是一幅花园别墅的风景画，林予安瞄了眼先以为是张明信片，可再看一眼就察觉出不对。

这栋英式别墅不就是他在槟城的家吗，刚开始他以为只是建筑风格相仿，可越看越肯定这就是林家。他拿过画卡，看见左下角签名为R.L是眸光逐渐锐利，再翻看背面只有画布纹理。

虽然才刚开学，但这位同寝室的同学已知道林予安家世不俗。因为作为新生的林予安刚入学就收到了法学院宴会的邀请函。他笑道：“一个流浪艺术家。上期《美学》杂志评论这位餐车画家是现实主义先锋派，这是我的第一笔艺术类投资。我等着他成名啦！哈哈！”

“投资？！”林予安蹙眉，这位同学怕不是被骗了，“你多少钱买的？在哪里买的？”

“哈哈，安，我开玩笑的。这个是早餐套餐的附赠品。餐车艺术家，你不知道吗？”

“你见过这位画家吗？”

同学摇摇头：“没见过。听说美学期刊想要采访他都没成，我想该是个脾气古怪的小老头吧。要是稍微年轻一点的画家都知道成名要趁早，谁会拒绝《美学》的专栏采访了？”

“什么餐车？在哪里？”

周末清晨，林予安去到同学说的地方。可惜他没能看见艾诺的餐车。人流往来间，他的潜意识觉得自己非等到这辆餐车不可。他走向稍远点的餐车买了份热狗，打听画卡餐车，卖热狗的大叔说道：“你说的是艾诺的餐车啊，他每天都会来。谁知道今天怎么迟到了？！”

“艾诺？”林予安忽觉喉咙有团气卡着他难受，他捏紧热狗又问：“请问老板名字是叫艾诺.霍普吗？”

大叔摇摇头：“是艾诺.赛林。我们一块摆了三年的摊了，怎么可能搞错他的姓名？你要什么酱？”

“什么？”林予安不明白。

大叔指着他面前的佐料罐：“芥末酱、番茄酱、墨西哥辣酱，你要什么口味的。我还有泰式甜辣酱，还没摆出来。”

林予安看看手中的热狗道：“不，谢谢。我不需要酱汁。”第一次买热狗的林大少坐在街头椅子上盯着艾诺的摊位画线，脑海里反复回荡着热狗老板的话：【艾诺有个哑巴弟弟，每周都会陪艾诺来摆摊。怎么可能不摆了，纽约的房租让人没办法休息。】

临近中午的时候，一辆颇具地中海风格的餐车出现在街角。林予安站起身，却看不见推动餐车的人。直到餐车到了黄色标线的范围内才停了下来，从车后走出一个黑色卷发少年踩下滑轮刹车。

林予安想起很多年前在槟城机场，那个被爸爸抱着走进候机厅的小兔子。不知不觉他走到若离面前，还在摆弄餐车的若离冲着他笑了笑，示意他等等。

很快地，若离将套餐牌子挂了起来，朝林予安指了指上面的选项。

“若离！”林予安用中文叫他。

多年过去，对于中文若离没太多反应。看见他手中的热狗以为他是游客，很是热络地指了个配有炸洋葱卷的小吃套餐对他比出了个大拇指。

林予安点点头，若离走上餐车，麻利地拧开燃气阀，开始热油。他转身垫脚从身后的架子上取蔬菜包，从中抽出洋葱圈抖了些倒进餐盒，在混入炸鸡酱料。他仰头举高胳膊，T恤上提瞬间，腰侧白皙皮肤一晃而过。勾勒出的腰肢线条优美，棕色短裤下是一双笔直纤长的腿。不知道是不是太瘦的原因，直筒短裤在他动作间摇晃，像条小裙子。他很是熟练的做好套餐，把餐盒递给林予安的时候，林予安还在愣怔。

见他付了钱还不走，若离像是明白了什么，又从架子下面取出个帆布挎包，把画卡挂在招牌旁，示意林予安可以选一张。

“都是你画的？”林予安一看几乎都是风景，建筑、海景、山景。

若离摆手摇头，他是个性格古怪的少年，不喜欢被人知道自己。之所以接那个插画是因为编辑天天买早点，买了一年同艾诺熟识，三人才坐下谈起了代理插画的事。昨晚，他拿到了七百美元的报酬，和艾诺、卡拉一起去看电影、吃宵夜。

林予安最终选择了张迦密山的风景画，所有的画都是若离去过的地方。有些地方林予安认识，大多数地方不认识。

“这些地方你都去过？”林予安问道。

若离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林予安笑了笑道：“真好，从颜色来看，你这些年过得很快乐。”比起那些血色线条和残缺肢体，这些用色明快的画作让人安心多了。

不说话的若离不擅长跟客人打交道，可此刻的他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局促或是紧张。这位客人给他的感觉很亲切，如同暮春的湖风，暖却不燥。

“这是哪里？”林予安拿着手里的画卡问向若离，他选了张自己不认识的风景，寥寥几笔勾勒出简单干净的画面。

以若离坐在海滩回望迦密山的视角，海湾延伸线的尽头是起伏的山地，几株椰树由近及远排列。

若离掏出笔，拿过画卡在背面写出了Haifa。

林予安笑了笑，心想林家派人在北欧找了多年，没想到这只兔子跑去了中东。他从若离手中抽过画卡，收进外套口袋，又道：“你要摆摊到什么时候，我能请你一起吃午饭吗？”

若离闻言退后一步慌忙摆手。就像觉察到危险，僵直身体，耳朵竖立，警惕四周的兔子。若离想要逃回餐车却又舍不得挪脚，眼前的客人就像诱惑兔子走出洞穴的胡萝卜，他耸动鼻头想要嗅嗅这根胡萝卜到底有没有猎人的气息。

“Ruo！”艾诺从街头跑了过来，昨晚他陪卡拉剪辑采访录像一直到天亮才眯了两个小时，这个女朋友为了个电视台的实习机会真的很拼。他看向若离朗声道：“你下午不是要去找斯宾塞教授过画稿吗？快回校吧。”他没留意到背对自己的林予安，直到林予安转过身冲他笑了笑。

虽然他在笑，虽然时至盛夏，艾诺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腾。他停下脚步，脸上全是掩饰不住地惊慌。

“你好，艾诺。找你多年，却不知你近在眼前。”林予安走向他伸出手。若离惊喜的望向艾诺，双手不住比划。艾诺很快镇定下来伸出手，林予安在艾诺想要抽离的瞬间用力捏了下他，说道：“你的爸爸在哪里？”

艾诺知道他想问的是霍普，他道：“他在他该呆的地方。”旋即又对若离说道：“Ruo，这里没什么事了。”

若离点点头，从餐车里取出挎包就要走。

林予安跟在他身边，笑道：“你要去找斯宾塞教授？是艺术学院的斯宾塞教授吗？我早该想到的，我们一起走吧。”

“林先生！”艾诺叫住他，冷声道：“这里是纽约！”

林予安笑着耸耸肩，回答道：“我知道，这里是纽约。没人可以为所欲为。而我作为纽约大学的学生，应该可以和学长同行吧。”说罢他看向若离，笑道：“虽然你比我小，可从你的绘画技巧来看，应该比我更早进入纽约大学学习。所以我该叫你声学长。”

在若离略微局促的怔愣里，林予安再度露出一抹人畜无害的笑意，向他伸出手道：“正是认识一下，法学院大一生，林予安。”

若离从背挂包里取出学院门禁卡在他面前晃了晃。林予安念道：“美术学院特别培训生，Ruo.li。”见若离始终不愿伸手，林予安收回手，笑道：“那么我们现在走吧，正好赶上食堂开放。”他转身冲着艾诺鞠了一躬，很是诚恳地道：“这么多年，谢谢你照顾我家若离。感谢你没改掉他的名字，晚些时候再正式拜访你。”

艾诺颓然无力地拳了拳双手，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离开。

一路上，若离都很是探究地打量林予安，他手里的零食袋里的东西够吃一顿了，为什么还要跟着自己去食堂？！等他端着餐盘跟在林予安身后，才发现，这人的口味很清淡，两块蒸鱼而外就是一撮柠檬汁什锦蔬菜。若离望着他，指了指自己碟里的土豆泥，林予安道：“我不怎么喜欢吃芝士浓郁的食物。”

若离又看向自己餐盘里的通心粉，林予安道：“碳水超量会长胖。”

若离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臂小腿，林予安忽觉这样的若离又是可爱兔，他道：“你还在长身体，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不胖。”

若离打开林予安的零食袋，比了个手势。林予安没接触过手语，半猜地说道：“你要是想吃的话，就请便吧。”

若离拿过那根已经冷透的热狗，淋上墨西哥辣酱就咬了一大口。林予安从斜挎包里摸出学习资料，边吃边看。食堂在图书馆对面，学生很多，除了若离这种专攻绘画的特培生以外几乎都在边吃边讨论学习。

“安！你怎么也吃食堂了？”

林予安抬头望向这位同学笑道：“赶时间。”

“那我们晚上酒吧见！”

林予安：“我不去。”

同学附身低语：“商学院华尔街专属酒吧，今晚我们与商学院有社交活动，你不想认识几个白富美?”

林予安还是摇头。

同学讪讪离开，并未留意林予安对坐的若离，这时的若离就跟初中生似的。

若离吃完热狗，拿着杯子接了杯免费可乐，林予安拿过张餐巾纸擦净他嘴角的残渣，笑道：“吃得到处都是。”

若离舔舔唇角，在那不经意的瞬间，指腹摩挲唇角带出了一股战栗。

两人吃过午饭，走在繁华熙攘的大街，林予安问他住在哪，他在纸上写了个街道和公寓名字。林予安皱眉，那幢公寓他知道，地段稍远的studio，居住窄小又不安全。

他又问：“和艾诺住一起？”

若离点点头，林予安眉头皱得更紧。

终于，两人走到了一幢艺术学院大厦楼下，若离冲着他拜拜手。林予安笑道：“我跟你上去，你上你的课，我在外面等你。”

若离双眼微瞪，两只耳朵又竖立起来。

林予安笑道：“我和艾诺是旧识，等你下课，你再带我找他，我们聊聊。”

若离皱眉，林予安虚搂了下他，带着他走向台阶道：“不要耽误时间，快走吧，晚上我带你们去帝国大厦吃饭。你去帝国大厦观景台俯瞰过纽约吗？”

若离到过很多地方，却从未以一位游客的身份去享受过。

不知不觉，他领着林予安到了休息区，林予安问道：“你会在这里呆多久？”

若离看看表，距离约定时间还差一刻钟。他坐在林予安身边，掏出本子写下：【我要先去找斯宾塞教授确定初稿，之后会在画室呆到自己觉得可以离开的时间，有时会到很晚。】

“晚饭怎么解决呢？我给你买来吗？有什么特别想吃的，牛排还是烤鱼？”

若离赶紧摆手，又写下：【艾诺会给我准备，不用麻烦了，我也不想去帝国大厦。你不要等我，真的会很晚。】

林予安瞄了眼他这件洗到发白的T恤，心想艾诺给他准备的估计也是卖剩下的街头小吃。他不想惊吓到这只兔子，遂道：“那这样的话，今天就算了吧。”林予安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道：“改天见，若离。”

若离冲他笑笑，目送他离开之后才长舒了口气，在把笔装进笔袋时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