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中的季若离再一次来到了自己最深处、最隐秘的内心世界。一片废墟的世界，他看见小小的自己坐在废墟堆上，双眼紧盯前方空地。这个小号若离面色苍白，神情茫然间夹杂着惧意。

若离只觉自己也跟这小号似的头脑昏沉，虚弱无比。他蹒跚走近小若离，坐在他身边学着小若离的样子呆望废墟堆下的空地。

这个世界的天始终灰蒙蒙，两人就这样呆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你不开心吗？”小若离问。

若离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反问：“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小若离：“只有在你不开心的时候才会看见我。”

若离想张嘴说话，却如鲠在喉。他说道：“你…干嘛不离开这里，我记得这里的世界重建过。”

小若离：“嗯，这个世界的确重建过。在你最快乐的时候，我这里有阳光有雨露。当你难过时，我这里的天空会飘下粉尘雨，粉尘雨落下的地方，建筑垮朽、植物凋零。”

若离：“那…我尽量快乐一点。”

小若离：“无所谓，灰烬也好，阳光也罢，对我来讲没有区别。你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若离：“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小若离：“以前只有我一个人，可现在多了两位成员。一个是金发王子，一个是白裙公主。他们住在各自的城堡，不会轻易出来。除非是听到来自天空的召唤。”

“来自天空的召唤？！”若离抬头看了眼阴云翻滚的天空。

“对，来自天空的召唤，每召唤一次，他们就会长大一点，他们的城堡也会变大一点。”

若离：“那你怎么没长大一点了？”

小若离，冲着他笑了笑：“你有多久没做你自己了？”

若离茫然：“很久吗？我不记得了。如果有了来自天空的召唤，金发王子和白裙公主就会走出城堡。那么他们出来之后又会干什么？”

小若离：“他们会把我打扮成他们的样子，让我喜欢他们的喜欢，让我怨恨他们的怨恨。”

平地生风，天空阴云涌动越发激烈。大小若离脚下大地如撕裂般出现个巨大豁口，若离拉起小若离沿着废墟堆跑向上方逃离豁口吞噬。

从身后传来两个身音，一男一女，一重一叠：“靠近我，感受我，成为我！”

若离回头一看，金发王子和白裙公主从地底钻了出来，他们身形巨大，表情僵硬，一面伸手出脚阻止对方的步伐，一面冲着若离挤出怪异的笑容。

小若离推着若离沿着废墟跑向最高处，离天空最近的最高处。

“快跑，不要让他们抓到你。不然，他们会逼你穿他们的衣服，吃他们的呕吐物，再变成他们的样子。快跑！”

若离抓着小若离跑向最高处，跑向离天空最近的地方。阴云中，有束光，微弱暗淡。在废墟坍塌的一瞬，若离冲着光圈纵身一跃，离开了这个诡异的世界。

在他冲入那团微光的一瞬，他看见小若离被王子与公主抓在手里痛苦挣扎，在他被拖入地底之前，小若离冲若离吼道：“你一定要让我长大！”

季若离睁开眼睛，只看到头顶白色灯光和淡蓝色的医用隔菌棉，原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场梦。但这个梦如此诡异，他不确定是否影射人格分裂。

林海儿走近他，附身问道：“若离哥哥，你醒了？”

若离嗯了声，他坐起身，看到正在输葡萄糖。林海儿给他架了个台板，放上几个锡制食盒，说道：“医士说你是疲劳过度，血糖、血钾、血钙指标都偏低，推断你肠胃功能弱呢。我不在你身边的这些天，你一定没有好好吃饭。”

说着，她打开食盒。食盒里的食物色彩搭配馥郁却并不油腻，辛香间带着丝酸甜味。

“我才离开槟城没几天，你就学会娘惹菜了？”若离看见餐盒上精美的雕花又道：“好漂亮的锡器。”

林海儿端了碗白米饭，递给他筷子说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是你师兄李先生的太太做的。原本约了她逛街，听我说你把自己饿晕了，当即做了几样菜送到医院，昨夜他们等了你很久，你都没醒来。你这位师兄人真是好的没话说，昨夜临走时还说要再送饭菜，我说不用，他还生气，说家里大人不在，他就该出面照顾我们。”

若离看了眼病房里摆上的时钟，已是晚八点。

刚醒来的若离还是懵怔状态：“爷爷怎么样？”

“手术结束后送往吉隆坡继续治疗。舅舅舅妈也跟着去了。”

若离哦了声：“我也就睡了三四个小时，这转运效率也太快了。”

林海儿挑挑眉：“三四个小时？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都快把我吓死了！”

若离拿起筷子对她说道：“你也吃啊！”

林海儿：“你吃吧，我跟你讲，我中午吃了到现在都是饱的。从昨晚开始，李太太就派人送餐食，怕你醒了没吃的，早中晚都不落得两人份。保温壶里还有鸡汤，我给你盛一碗。”

若离一面吃一面道：“没想到学长对我这样好。”

林海儿嗤笑了下，心想等会你见到来收餐盒的人就知道你家学长夫妇的心思了。

“这个餐盒挺漂亮。”

“嗯，听说是李太太的嫁妆，上世纪古董呢。”

“啊？那用来送餐岂非过分了？”

“没用过的，你放心。他们这样一说而已。”实际上，这是李太太逼着李伟平来医院收餐盒的说辞。昨晚林海儿见他来收餐盒，两人就唇舌互讽过，李伟平说要不是嫂子非说这套餐盒是古董不放心别人去收，他才不会来医院。

季若离一面吃一面研究说道：“你知道吗，这些精细的花纹都是靠手工艺人一点点敲打出来的。锡镴软，有很好的延展性，我在纽大艺术学院学习时，斯宾塞教授经常带我去拍卖行，他写展品介绍时我就在一旁看着。我看过一套古建筑锡镴工艺品，真是精美绝伦。”

林海儿见他吃完，走过来收拾餐具，见他还端着碗把玩，她也就由着他。

季若离：“我都想把上面的图案描摹下来。”

林海儿：“好啊，我陪你去选画具。”

“选画具？！”季若离失笑了下，指腹摩挲着碗上面的花纹：“我都好多年，好多年没拿过画笔了。”

林海儿：“你想画就画呗，绘画天赋又不会因为你曾经放下过而消失掉。”

“等他回来再说吧，现在哪有时间画画啊！两家药厂还得再次清盘，还要联系几家国际医贸公司，了解几个生产线报价才能预估复工所需资金。当初的生产线是走英国过来的，听爷爷的意思他还想联系英国那边，我们回槟城前就拟定了几个方案，做这些事情要人跟进的。我还做好要出差英国的准备了！”

林海儿抿抿嘴，收拾好餐具拿到盥洗间冲洗。等李伟平来到医院之后，看见林海儿拎着两套餐具站在走廊上，他走上前，很自然的接下餐具。林海儿说：“若离哥哥醒了，我们等会就出院回家，请跟李太太讲下不用准备明天的早餐了。这两天麻烦她了，等我得空我会去拜访她的。”

李伟平瞟了眼拉上帘子的观察窗，林海儿见罢说道：“我哥在换衣服。你们也不熟，就不必打招呼了，你走吧。”

李伟平：“等等，你别赶我走，我还是见他一面吧。我走时，我哥还特意嘱咐我要问下他的情况。”

林海儿：“我哥好得很，只是有些低血糖。说得那么严重，别人还以为他怎么了。”

季若离听到两人谈话，打开门邀请李伟平进到病房。

李伟平放下餐盒对他说道：“华茂药厂想要复工的事已经在医贸圈子里传开了，我们远东医贸…”

林海儿打断：“我们不想跟你们远东医贸合作！”

季若离半搂半哄的把她往门口带：“来者是客，你发那么大脾气干什么？去帮哥哥买杯椰子水上来，哥哥需要补充电解质！”

送走林海儿，季若离返回座位对李伟平说道：“我们华茂复工与否还需要董事们确定，而且从我的职位权责上讲，我没有办法跟你谈任何关于华茂的业务。”

李伟平见他打太极，失笑了下说道：“季先生，华茂复工，远东医贸参与不了的话是我们两家的损失。再说两个药厂复工之前也要淘汰旧设备，远东医贸可以帮忙联系下家接手。我们远东医贸在东南亚也从业十多年了，口碑过硬，我们可以向华茂推荐几位诚心实意的买家。”

季若离：“那些设备都是战时水平，老旧破败，有谁需要呢？”

“只要是生产设备都有其价值的。季先生在美国长大一定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地方经济落后，想发展工业又没有条件。设备腐朽可流水线的生产原理其实没变，那些买家拿回去拆开研究也行的。”

季若离知道他说的对，两家药厂都是曾经的南洋之光，在战争后期保证了亚欧战场上的青霉素用药。就算淘汰掉的东西也能赶超当今很多国家的工业水平。“你是我师兄的弟弟，我跟你说实话。我不会和你老板合作，任何合作！”

李伟平：“原来如此。远东医贸曾经的总经理是拉维.马塔其，但现在的负责人是我。马塔其先生正在准备下界议员竞选，已经无心经营医贸公司，年前就打算出让。实不相瞒，我准备接手医贸公司。”

对于他的说法，季若离不置可否，他不相信马家会卖掉医贸公司。

李伟平继续说道：“我们槟城李家世代经商，至从父亲早逝后，母亲闺阁妇人、哥哥志不在此，家里的生意也就全交给族中叔伯打理。现在马家想出让公司，我想接手，族里也都支持，虽然马塔其先生开出的转让条件不低。如果我接手，就需要一单像样的开门红，打响自己的名号。所以，还请季先生给个机会，至少让我给个报价。”

见他说的诚恳，季若离也不想回绝的那么生硬，要不是车队遇袭这件事他真的会相信李伟平的说法。他说道：“现在要我给你个答复还不合时宜，等你拿到远东医贸，而华茂也真要转卖旧设备的时候，我们再谈吧。”

李伟平闻言露出笑容：“那就说定了。”

门外的林海儿也知道两人谈话结束，推门而进说道：“家里的车来了，我们该走了。”她直径走向季若离，塞给他一杯椰子水，就要扶他起身。

季若离轻轻拍下她的手，说道：“我还没到需要你扶着才能行动的地步，走吧，回家，还是家里住着舒服。”

林海儿挽着他，笑道：“你都不知道，你不在家的日子我多无聊。现在舅舅舅妈去吉隆坡了，家里佣人又守规矩，我不摁铃他们绝对不会出来，真是又大又冷清。我宁愿在医院睡钢丝床也不想回去，你说干嘛非得住大别墅啊，我觉得九百来尺的公寓就挺不错。”

季若离：“九百来英尺吗？会不会小了点？”

林海儿：“哪里小，我一眼就能把整个房间看完，房间里要堆很多布偶玩具，填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季若离：“我以为你不喜欢那些小女生的东西。”

“哥哥，可我就是小女生啊！”

“那给你在槟城选套公寓，面海，给你安排一屋子的定制布偶。”

“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关键布偶你是喜欢动物的，还是娃娃的呀。”

“什么都可以，云朵也行，我小时候发呆就喜欢看云朵！”

“我们海儿喜欢云朵啊，那我给你做几个云朵抱枕！”

“那你不能说话不算数！我要看着你画手稿，要是我不满意，你可得按照我的意思改！”

两人有说有笑的走出病房，李伟平坐在沙发上盯着两人的背景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电梯间。他撑了个懒腰，靠坐在沙发上还不想走。

这时医院保洁走了进来，拿着水桶先进盥洗室接了水，再又开始拖地。

李伟平睨了眼那络腮胡子，没好气地道：“现在医院都允许保洁员留胡子了吗？”

大胡子林予安回头瞪其一眼说道：“我只负责空置病房的保洁，又不进手术室！”

李伟平轻声道：“我以为你会去吉隆坡。”

林予安轻叹：“我去吉隆坡干什么，又帮不了什么忙。虐杀案快开庭了，我得盯案子。”

李伟平知道他来医院是放心不下季若离，他有些坏心眼地说道：“你就让林海儿这么粘着他，不怕他们俩粘出感情来？”

林予安略微一顿，忽而笑了笑：“只要是真感情，又有什么关系。”

季若离十七岁遇见他，十八岁定情他，算算时间快八年了。八年里他们眼里都只有彼此没有旁人，可两人聚少离多，季若离并未享受多少爱情的甜蜜，反而为他担惊受怕。最关键一点，林予安总认为被霍普带着的那三年对于季若离来讲改变了他的自我认知，让季若离认为自己和艾诺是一类人。如果是因为认知障碍让季若离选择自己的话，那样对季若离来讲是不公平的。加上最近季若离行为异常，让林予安担心又自责，他希望小兔子真爱他，更希望小兔子的这份爱是毫无负担的爱。

李伟平算算时间，林海儿搭乘的电梯也该到一楼了，他起身拎起食盒说道：“你这样的态度让我不敢真追海儿啊！你要真这么看得开，也不该让海儿去试探他的感情。”

林予安一拖把挥到他脚下，让李伟平连退了好几步，走廊来人，李伟平也不敢逗留急匆匆走向电梯。

等他下楼时，林家车子刚好开出医院，等他上车离开之后，跟踪他的汽车也点火启动。负责跟踪的喽啰还在取笑他追到现在都没得林海儿的待见，连下楼都不敢跟林海儿共乘电梯。

季若离看到来接自己的人是墨镜男，忽然有些觉悟，他问道：“予安这次去办事怎么没带上你？”

墨镜男答道：“因为这次运的是人，没有珠宝收藏品什么的，不需要鉴定人，所以我没过去。”

季若离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望着夜幕下的街景，磨了磨后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