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稀薄的积雪覆盖着灰色的屋檐。阳光落在院子里，积水变得相当刺眼。

我回过头，看到杨戬披着晨光从院子门口走了进来。

他的长发整整齐齐地束着，头顶是一顶银色的三山飞凤冠。他穿着厚重的银甲，手里提着长长的三尖两刃刀，一步一步地迈向主屋。

他的天眼完好无损，此时正和另外两只眼睛一样，对着那栋屋子怒目而视。

门恰好就在此时向内打开了，出来的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他长相俊朗，身上有一股儒雅的气质，看起来像个读书人。

这人刚出门就看到了院子内的不速之客，先是一愣，随后皱起眉头询问来者是谁。

“我是谁？”杨戬板着脸，眯起了眼睛：“刘彦昌，我是杨戬。”

……这人是刘彦昌？！

我瞪着沉香的凡人父亲，脑子都懵了。

我从未见过刘彦昌，这个幻境十有八九是杨戬的梦，是他的记忆。

刘彦昌想了想，还是不知道来者是谁：“……杨戬？我不认识你，请问——”

“杨婵是我妹妹。”

从刘彦昌的表情来看，他现在认识杨戬了。

“……你，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杨戬冷笑了一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是来杀你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眼前的人是沉香。毕竟在我的印象里，杨戬从来都不曾说出这种话，也不会想要取任何人的性命，何况这个人还是个凡人，是他妹夫。

而且……

你还真的要杀啊！！！

我就是愣了个神的功夫，杨戬就已经瞬移到了刘彦昌面前，伸手揪着对方的领子把他扔向院子中间，又在对方即将落地的时候掐住了刘彦昌的脖子。

雾草，有事不能好好说吗，他就是一个凡人你怎么能掐死他啊——你想被天雷劈吗？！

我扑上去想抓他的手，结果却直接穿了过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二哥！！！”

原本气到要单手捏死刘彦昌的杨戬愣了一下，随后转头看向左侧。

这大概就是杨婵了。——她穿着一身白衣，灵气是蓝天一般的颜色。五官和沉香有些相似，尤其是那眼睛，像小鹿一样，漂亮极了。

“二哥！不怪他，都是我不好！求求你别碰他！”

杨戬的眼神颤抖了一下，看起来更生气了。

凡人刘彦昌虽然有心挣扎，但怎奈对面是天神都挡不住的杨戬，一切努力毫无用处。

杨婵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她本想摸出身后的宝莲灯，可最后还是抓住了杨戬的手：“二哥！你也爱过人，你知道这种事情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了的！”

杨戬没听，刘彦昌的脸都要紫了。

杨婵咬了咬牙：“二哥！我有身孕了！你不能杀他！”

“噗通”一声，刘彦昌终于落回了地面，屁股着地。

杨戬维持着刚才的动作，一脸震惊地看着杨婵。

一时间，整个院子里只能听到刘彦昌的咳嗽声。

“……当真？”杨戬方才的戾气全无，看向自己的妹妹，眼里只剩了心疼。

杨婵点了点头。

杨戬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里映着雪上的阳光，脸上飞速闪过无数表情，就像他此时乱成一团的心。

“二哥，我们聊聊。”杨婵看了一眼地上的刘彦昌，示意对方回屋，随后抓着杨戬的胳膊，把他往院子外拉。而杨戬，估计现在已经没心思掐死刘彦昌了，就这么跟着自己妹妹往前走，片刻之后，他又转过身，看着那个仍旧还没缓过来的凡人，眼里愤怒的情绪又燃了起来。

杨婵又拉了他一把，他只能跟着走下了楼梯。

两个人离开这间简陋的院子，站在了冬日的溪流旁。——那浅浅的溪水已经冻上了一层薄冰，周围非常安静，甚至连枝头落雪的声音都显得很大。

最后还是杨婵先打破了沉默。

她看着杨戬脖子上只露出小小一段的白色绳子，伸手把它拴着的东西拉了出来，微微一笑，率先开了口：“当时她把这块玉送给你的时候，你还发脾气，把它扔到水池里去了，结果一晃都千年了，你还带着。”

我凑上去瞅了瞅，发现那是一块玉，颜色挺好看，却实在算不上什么佳品，而且还没被雕琢过，说是石头也不为过。

杨戬看了看那块玉石，并没有说话。

杨婵叹了一口气：“她若是还在，知道刘彦昌的事，估计会比二哥你还生气吧。”

随着窗外比翼鸟的一声大叫，幻境崩塌了。——杨戬醒了。

我睁开眼，一个打滚就从窗户蹿出去凌空揪住那只鸟的脖子：“你这只死鸟叫什么叫？！我甜美的今天就要炖了你！！！”

这鸟尖叫了一声，看向我的表情有点儿惊恐又有点儿幸灾乐祸。

而就在我纳闷它区区一只鸟为什么会这么看着我的时候，我开始加速下落。

雾草，我光顾着抓那个破坏人幻境的死鸟了，根本没注意到我刚才到底蹿出去了多远。——此时脚下根本就不是甲板，而是一望无底的云海。

这是前往人间的一种方式，非常原始纯粹且迅速。估计我都下凡了其他人还以为我仍旧在船上做梦。

“都怪你这个死鸟！！！你要是不大叫就什么事都没有！！！你以为你有翅膀了不起？！我今天就算下凡也不会放开你的！！！”我一边往下落一边疯狂地摇晃那只比翼鸟，后者吓得声音都变了，两个脑袋都跟鸭子一样嘎嘎直叫。

就在这样越落越快风声越来越大的时候，我听到上方传来了武器破空的声音。一抬头，正巧对上那把刚刚在幻境中见过的三尖两刃刀。

杨戬你要杀了我啊！！！

我在空中根本没办法躲，最后只能攥着那只鸟闭紧了眼睛，想着做好表情管理估计能死得体面一点。

不过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一睁眼，我看到那三尖两刃刀化作了一片光网接住了我，然后嗖地一声又飞向了此时已经变成黑点的大船。

我重新栽进了房子里，身下压着被我撞倒的杨戬。——不知何时已经变回原样的杨戬。

那三尖两刃刀穿过窗户重重地落在了地板上，向前滚了滚，靠在柜子上不动了。

我收回视线看着被我撞在床上的外甥，刚想说一句“多谢恩公搭救”就看到他额头上紧闭的天眼流了血。

然后我骂了第三句脏话。

64.

这伤是十二年前留下的，怎么会突然流血呢？是我刚才撞的吗？——那我真该死啊！

反应过来之后我立即跳下床，拿来干净的细布把杨戬从床铺上拉起来帮他擦血。

此时红色液体已经顺着他的眉心流了下来，在直挺的鼻梁上分成了两道细流。

“疼不疼？快说话啊，疼不疼？”

他摇摇头。

不疼就怪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又在幻境里出入了那么多次，我算是明白了。只要是那种没什么关系的小痛，比如我不小心睬到他的脚，撞到他胸口，他都会诶呦诶呦装个不停。

现在肯定是真的伤到了，因为他一声不吭。

我帮他把血擦干净，然后问他天眼感觉怎么样能不能睁，可问题刚抛出去又被我否定了，让他能睁也别睁，好好休息才是真的。

随即我又问他，是不是我撞的。

他又摇了摇头，说我攥着那只鸟飞速下落的时候，他正巧变回了原样，于是便扔出三尖两刃刀寻我。可他毕竟看不到云海下面的情况，怕化光早了捞不到人，晚了会重伤我，只能强开天眼。

然后我才知道，原来他说的瞎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瞎。他的天眼自受伤后总是睁不开，就算费尽力睁开一条小缝，也只能看到金光乱舞。刚才他急着捞我，也是自受伤之后第一次完全睁开天眼，然后就流血了。

完了，比被我撞出血还让我愧疚。

“你是死脑筋啊！我可是正经的神仙！就算掉下去了也不过是在人间转一圈，不会缺胳膊少腿的！你这眼睛都伤成这样了还要用！伤上加伤，你真不怕把它搞废了？！”

“那你可知如何返回仙界？”

……

我还真不知道。——听说以前的神仙会飞，所以下凡跟散步一样平常。然而自从大家都丧失了飞行的能力，这人间和仙界之间就没那么容易来往了。

“可是就算这样，你也不能……”我说不出来了。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要说谁该被教训，那个人肯定不会是杨戬，只能是我，都怪我这个暴脾气。

“我帮你解了毒，又把你从云端拉了回来，你是不是能答应我一件事？”半晌，杨戬打了个哈欠，拍拍我的肩膀。

“……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他略微偏过头伏在我耳旁说道：“留在我船上。”

以前他也这么说过，却不同于这次的感觉。——那温热的气息喷了我一耳朵，他的话就像有什么奇怪的力量一般搅得我心神不宁。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心里既苦涩又憋屈，既煎熬又矛盾。这种感觉自我从长眠中苏醒之后从未有过。——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两个不同的声音开始吵架。一个说我应该答应杨戬，他牵挂我，对我很好。若是他要求，我一定得留下；另一个说不行，因为我想到了沉香，而且待在这里会给他们惹事。以及幻境中杨婵说过杨戬是有心里人的，虽然还不知那人是谁，但多亏刚刚看到的事情，让我意识到我若是一直待在这艘船上可能……有些不妥。

然后第三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语气有些阴阳怪气——

【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是对杨戬动了凡心吧】

……

也许是我思考的时间太久，又也许是我在纠结时面露难色。最后杨戬叹了一口气，说：“沉香还没找到，等你考虑清楚了再说吧。”

说罢就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弯下腰穿好鞋站起身。可下一秒就又栽了回来。

我下意识地一接，他就倒在了我怀里。

“……我这次没捉弄你吧！快起来，你压着我了！”

可杨戬依旧把脸埋着，一动不动，没过一会儿我就感觉自己肩膀处的衣服湿了一小片。

瞬间排除了“杨戬哭鼻子”和“杨戬流口水”的可能性后，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费了老大劲把他抱了起来，发现他的天眼又流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