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色已暗。

远山朦胧在夜色中，宛如点墨。

这个时辰，连街边的小叫花子都已回到自己家里，沈愁绝还在赶路。

马蹄飒踏而过，蹄风刮得四周草木簌簌作响。

林子幽暗，深处传来夜鸟凄厉的叫声。

跑了一段路，前方隐隐有亮光传来，伴随着一阵嘈杂声。

山路很宽，两侧古树参天，挡住了月色。

盘虬卧龙的枝干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将林子里照得亮如白昼。

路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

一个戴着歪帽的小伙子担着个云吞担子卖云吞，一个白面微须的中年男人扛着葫芦靶子，靶子上插满了红得发亮的山楂糖葫芦。

一个驼背的老太婆在树下摆了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她手里端着一个大海碗，用一把又长又大的勺子舀了十几个馄饨进碗里。

老太婆的对面，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正精赤着上身，砰砰砰打着烧饼；他右边是一个卖烤豆干、烤鸡蛋、烤土豆的的老头儿；老头的旁边是一个卖包子馒头的小贩。

路上有扎着辫子的小孩儿，有大着肚子的小媳妇，有住着拐杖的瞎子，也有断了一只手臂的男人……七长八短的人挤满了山道，哭声、笑声、吆喝声，嬉闹声充斥在林间，热闹犹如市集。

如果是你在场，也一定会在感到惊讶。

沈愁绝没有惊讶，他放慢马速，走进了人堆里。

若是有其他的路可走，他一定会绕开。

“卖包子啰，新鲜出笼的包子啰，客官，买一个啰？”卖馒头的小厮朝他吆喝。

沈愁绝没有理他，直往前走。

“糖葫芦嘞，又酸又甜的糖葫芦嘞，公子要不要来一串？”卖糖葫芦那人也窜到他跟前来。

沈愁绝没有理他，直往前走。

“小郎君，要不要来一碗馄饨啊，姥姥的馄饨，可新鲜了。”

沈愁绝没有理，但这老婆子又唠叨又缠人，端了一大海碗走上来，送到沈愁绝身前。

“你若不吃这碗馄饨，就是不给我面子。”她笑眯眯道：“不给姥姥面子，可是要倒霉的。”

那卖包子的小厮端着一笼包子上前，笑眯眯道：“不吃我的包子，也是要倒霉的！”

那白面微须的中年男人道：“不吃我的糖葫芦，也要倒霉的。”

他们越走越进，已成掎角之势将沈愁绝围在其中，位置、脚步都配合得无比精密。

就在沈愁绝拔出剑那一瞬间，那老太婆忽然手腕一翻，手里的大海碗长了眼睛般朝沈愁绝飞来，馄饨汤汁四溅。

那小厮将笼子往上一颠，白花花的包子里忽然破出几十根几近透明的绣花针，直朝他射来。

那白面男人一拍靶子，糖葫芦忽然散成一颗一颗破空而来，就在那一瞬间，周围卖肉的屠夫，烤豆干的老头儿也都拔出了武器，将沈愁绝团团围住。

无论是谁遇见这种情况，都一定会被吓呆的。

剑光一闪，只听“铿铿”“砰砰”“哗哗”几声，汤汁、包子、馄饨洒了一地，逛“鬼市”的“幽灵”们见这一突发情况，溜得连影子都没有了。

所谓“鬼市”就是半夜在特定的深山老林中摆摊的市集，有买吃的，卖衣服的，赌博的，喝酒的，虽没有山下的市集繁华，却也够热闹的了。

所谓“幽灵”就是指出现在“鬼市”里的所有人，他们或是被官府追杀的逃犯，或是仇家太多的江湖人士，总之，都是见不得人的，是以被称为“幽灵”。

拿烤豆干的老头和剁肉的屠夫，沈愁绝不仅认得，还追杀过。

烤豆干的干瘪老头，是个人贩子，专给全国各地的妓院输送良家少女，甚至还有送到国外去的，沈愁绝正准备追杀他时，他却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没了踪影。

那穿着虎皮，身高九尺，肌肉虬劲的大汉，是来自一片遥远的原始森林，那里的人就是最恐怖的野人，吃生肉，喝鲜血。

每到祭祀前数月，就会派出一名“勇士”去外界找童男童女，祭祀之后，分吃了。

当初那名寻找童男童女的“勇士”已被沈愁绝杀了，眼前这个大汉，想来是他报仇的。

其他的人，比如那老太婆，比如那小厮，比如那卖糖葫芦的男人，沈愁绝通通认不出来了，也不记得和他们有什么仇。

他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仇家也实在是太多了。今天阿三他哥哥来报仇，明天又是小四他外甥来报仇……

总之，沈愁绝不是在杀人，就是在被追杀的路上。

刀光剑影惊飞林中夜鸟。

忽然，一支又快，又狠，又准的冷箭从树缝中暴射而来，“哧——”的一声，穿过沈愁绝的肩膀，带出一窜血珠，箭尖“铮”地一声刺进树干中，剑尾不停地颤动。

接着，林中起了一阵薄薄的、淡淡的，凉凉的白雾，带着一种奇特的香味，沈愁绝只觉一下子长出五六个脑袋，一阵天旋地转，倒在地上。

老太婆、小厮、屠夫、大汉、白面男人，都已死了，一阵冷风穿林而过，吹得树上的灯笼摇摇晃晃，洒下一片朦胧光影。

树上窜下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紧身黑衣，身形既不太强壮，也不太单薄，但瞧他走路的姿势，竟有几分富家公子的文雅。

他快步朝沈愁绝走去，方迈出几步，那原本应晕死过去的人忽然站了起来。

剑尖遁进脚下的土地中，他撑着剑柄起身，起身的动作很慢，非常慢，却很稳。

沈愁绝已站起来，被箭刺穿的肩头隐隐可见白骨，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染湿了整衣袖。

那人反应极快，沈愁绝转身看过来时，他已不见了。

沈愁绝嘬唇哨了一声，小黑从黑暗中奔出，载着沈愁绝扬长而去。

明日就是夏至，他一定要赶回去！

他能醒过来，已超出了人类的极限，身体的极限，要在一夜间赶回去，已是不可能的事。

逃出去几里之后，他身子一晃，险些从马上栽下来，小黑抖了抖身子，将他抖回马背上。

小黑在一株树前放下沈愁绝。

沈愁绝靠着树坐下，撕下一截衣袍堵住伤口，小黑去了片刻，衔回来一嘴的草药。

沈愁绝用剑将草药剁碎，抓了一把敷在伤口上，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掌。

他靠着树背，一缕皎洁的月光自树缝里楼下，映亮他的鬓角。

他深深吸了口气，想起身离开，却只觉头脑发昏，双脚发软，连手指都提不起力气。

正在这时，一个小小的人影提着一个红灯笼，缓缓走了过来。

她快走到沈愁绝身边，缓缓跪坐下，将药箱打开，取出一张绿色的毯子铺上，又取出纱布、剪子、蜡烛、膏药……

烛光映亮她的面容。

一张圆润而小巧的脸，一双水杏般的大眼睛，在月色下闪闪发光。

她身高不过四尺，一袭如瀑长发及腰，用绿色的藤蔓绑成一根长长的辫子，侧束在右胸前。

藤蔓上开着淡黄色的小花，愈发衬得她美丽可爱。

她虽然很小，很矮，脸却很美，美得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精灵。

她动作很仔细，很利落，将沈愁绝的衣服剪开时，沈愁绝蓦然睁眼，直勾勾看着她。

小美人轻轻蹙起眉头，眼里含着一包清泪，轻声问道：“我都看见骨头了，好疼的。你先闭着眼睛，我很快就会让你不疼了。”

沈愁绝伸手挡住伤口，苍白的嘴唇翕动：“我自己来。”

他已有主了，不能再被其他女人碰。

年轻女人不行，中年女人不行，老年女人也不行。

只有她才能碰他，给他擦药。

小美人见他神情冷漠，反应坚决，似乎有些被吓到，乖乖地听他的话，给他打下手。

沈愁绝是受惯了伤的，处理伤口的手法很是娴熟，很快就将伤口包扎好。

歇一个时辰，月沉西山时，他缓缓起身，翻身上马。

小美人从地上跳起来，叫道：“你的伤口还没有好哩！”

沈愁绝垂头看她，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说了两个字：“多谢！”

“谢”字说完，小美人已跳上他的马，两只又小又细又白的脚掌在空中晃荡，她道：“你知不知道有人要害你？”

用不着沈愁绝回答，她已回答自己：“我在家里吃晚饭的时候，就听见好多人来了这里，我躲在门口偷听他们说话，原来是有人知道他们和你有仇，又知道你恰巧要从这里过，所以才来堵你的！”

沈愁绝还没有说话，她又自顾自道：

“这里虽然是我的家，可我又打不过他们，只能偷偷地看着你，本来想帮你一把的，但是你已将他们全都杀死了，用不着我帮。可是，害你的那个人还没有死，你又身受重伤，万一他再害你怎么办？我不想你死，我要送你回去。”

她所谓的家，就是铺满了干草的树洞。

这小美人嘴巴很小，说话却又仔细，又唠叨，一旦说起话来就很难停下。

沈愁绝只说了五个字：“多谢。不必了。”

虽然花似雪觉得他像个木头，很硬，很呆。

但就算再呆的男人也知道，如果有了未婚妻，就不能让别的女人碰，更不能带女人回家。

这是他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