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

季杳跟田老师走在校道上，右边宿舍区传来一阵阵球撞地的声响，食堂前的宣传栏还招贴着高考光荣榜。

“看着一届届学生毕业离开，迎接一批批新学生到来，时间总像是在循环一样，只是啊，看到你们才意识到时间流动得好快。”田老师十分感慨，“这所学校明年也要迎来百年了，而我只占了二十分之一的时间。”

“今天来送季辰的时候，我发现校道两边的夹竹桃没变，这银杏树也是一样。时间好像停在了学校外边。”

“时间真是神奇。对了，你还跟你班上其他同学有联系吗？”

季杳摇了摇头：“大部分不太联系了，现在大家都天南海北的，也不见面儿，这么多年也都淡了。”

“你呀，你当初就是个不爱社交的性格，我印象里你除了跟姚羽、宋雨她们几个亲近点外，跟其他同学都往来不多。”田老师叹了口气，“不过你这性格有好有坏。”

季杳笑了笑：“这么多年也改不掉了，也无所谓了。”

“不用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生活。说起来，我对你们班比对我自己第一届学生还要深刻，你班大多数人名我还能记得。”

“我也一样，但现在不一定能认得出他们了。”

“你们那会儿多小。说起来，有件事在我记忆里很多年了，每年我都会忍不住回想，这么多年我就没再遇到第二个那样温柔的男孩……你们高一下学期的时候，我才刚来，因为跟的是蒋老师，所以有时候也得晚上值班。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月考数学考砸了……”

田老师的话让季杳一下子脸红了，她当然记得，那是她整个高中生涯最大的一次受挫，她的数学月考没及格！从小到大，无论是哪一科，她从来没有不及格过，就连地理她都能过关。那次她拿到试卷之后，忍了很久，一直忍到晚自修，实在忍不住就跑到4楼阶梯上悄悄哭，后来还是田老师过来安慰她鼓励她，因此她一直在心里很感激田老师。

“……正好那晚我在办公室值班，苏日安突然跑进来说你在哭，要我去看一下。后来你情绪稳定之后，说要去洗手间洗把脸再回教室。你走开之后，我才发现苏日安一直躲在角落等着，看到我说了声‘谢谢’就回去了。这么多年了，这件事我一直记得……”

季杳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脸色煞白。田老师见她这副模样拍了拍她的肩：“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说起，当时给我的震撼，我现在描述不出十分之一。”

“他家教好，很体贴。”季杳干巴巴地应付着，中午饭都吃得恍恍惚惚的。

2006年

不论如何，季杳的高中生活正式拉开帷幕。

第二天一早，季杳背着新书包踏进一中校门，一中是不规定校服着装的，所以大家的穿着各不相同，只有胸前的校牌表明身份。季杳来到楼下的时候，望着六楼叹气，不得不认命地往上爬。

她来得比较早，教室里星星零零几个，她来到自己位置上，翻开一本书——这是从客厅书架上拿的，学姐说是以前的学生丢掉的，但房东特意做了书架将这些书摆上去，以供后面租房的学生读，后来像是产生了默契一样，大家在搬走前都会在书架上留下自己的一两本书，以至于房东不得不再添置一个新书架。

没过多久隔壁位置有人坐了下来，她抬头一看是个方脸的女孩子，皮肤有几分黑，笑起来牙齿格外整齐也格外白。她放下书包跟季杳打招呼：“你好呀，我叫姚羽，昨天报到的时候看到桌上贴了你的名字。”

季杳放下书，对她笑了笑：“你好，我叫季杳。”她还蛮紧张的，突然进入到一个新的环境，现在认识了一个陌生人。她脸上的笑容很淡，眼睛因为羞涩而微微低垂，在旁人看来颇有些漫不经心。

姚羽也没再说什么，从书包里翻出了一本杂志在看，一手撑着头十分悠哉。没过一会儿，有人拍姚羽的肩膀，姚羽回头见到那人，既惊讶又兴奋：“你还真回来啦？我以为你随口说着玩儿的。”

季杳不自觉也跟着回头看，望见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男生，瘦且高，黑色棒球帽下的那双眼睛黝黑发亮，鼻子挺翘，双唇微微上扬，总而言之是个长相出众的人。那人察觉到她的目光，对她轻轻点头示意，季杳鬼使神差般地猛地转了回去，连回应都没能做。

“我早就说过要回来的，你们才一直当玩笑来着。”那男生没有在意季杳的不礼貌，收回目光继续跟姚羽聊天。

“谁让你初二的时候转去市里了，连家都搬过去了，是个人都会顺理成章认为你高中继续在市里读啊，而且云城又是省会，可比我们县城高中强多了。”姚羽侧着身体跟他说话，当初他转学的时候，学校里可不少女生哀嚎呢。

“学校哪里都一样，但这里亲切。”男生闲适地靠着椅背，掂着椅子。

“那你现在跟你外公外婆住？还是一个人住？”姚羽问他。

“跟外公外婆住，离学校近。进一班的就你我和林朗？”男生又问。

“哦应该是吧，还有几个在二班，另一些去了普通班，剩下的都去了别的学校。”姚羽有些惋惜，昔日的同班同学经过中考都分开了。

两人还想聊着，但昨天那个胖墩墩的老师走了进来，他是一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姓蒋。班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季杳也合上书看向讲台。有时候她也觉得奇怪，人的外貌、举止往往会影响初印象、甚至很长一段时间的印象，比如昨天初次见到蒋老师的时候，她就觉得很亲切。

蒋老师资历很深，带过许多届学生，这第一次班课也很简洁，每个学生做个简短的自我介绍。轮到季杳的时候，她很紧张地站起来，磕磕绊绊地说了些不明所以的话，后来她再回想的时候，已经不记得说了些什么。

因下午就要见教官，安排军训，这一天上午也是放得格外早。季杳抱着军训装备往校外走，太阳将她晒得脸颊很烫。今早的自我介绍中，有几位令她印象深刻，同桌姚羽是其中之一，她学跳舞很多年，还参加过省市的比赛，而且还练字，中考成绩也在班上排名前五，耀眼得不像话。

那位跟姚羽认识的后桌少年苏日安是市里中考第一名，但申请转到一中，这些是蒋老师透露的，他本人只说比较喜欢摄影，以后大家出游什么的，可以给大家拍照……无论是姚羽的舞蹈，还是苏日安的摄影，在当时的季杳心里都是遥不可及的爱好，他们像是那些电视剧里的人物，而不该跟自己待在同一间教室，成为她的同学。

下午的军训强度并不大，依旧早早结束，沈学姐说一中这两年军训比之前柔和了许多，晚上也不会要求学生继续操练，给予他们更多时间休息。因此晚上季杳时不时会在客厅书架那儿转悠找书看看，她在语文课本上知道过许多名人作家，读过一些节选作品，但从没看过完整的著作，她家里没什么书，哥哥买的一些书也连同他跟自己的教材一起被父母卖给收废品的了。

沈学姐因上晚自习，每天很晚回来，早上又早起去学校早读，因此两人虽同住，但碰面的机会并不多，这让季杳自在一些。她也逐渐在这座不大的房子里寻找到了一些乐趣，阳台一角有个旧铁皮桶里开着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她每天傍晚回来都会浇一浇。还有书架上那些或知名或无名的书，都是她军训期间打发时间的好帮手。

军训还在继续，对季杳来说，晒太阳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那些军姿，她总是学得奇形怪状，甚至教官都无奈地表示，季杳身体协调力太差，从一开始的表演方阵逐步将她淘汰到后勤部队——不必再跟着训练。一开始被淘汰下来，季杳感到很伤自尊，就好像她比别人差一样，坐在一旁闷闷不乐。后来陆陆续续有几个女生也坐了过来，但面上带着大大的笑容，好像淘汰是一件很好的事。对她们而言，确实是件好事，不用站在大太阳下练军姿、跑操、喊口号，只需要每天出勤报到一下，后面的时间自行安排即可。

季杳捧着脸望着操场上跟随指令移动的同学们，在那一大片同一着装的人群中，她辨识出了自己的同桌——姚羽站在第一排，身姿挺拔，精神奕奕。她看了一会儿，重又埋头继续看书，《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她已经看了5天，终于要到结局，她第一次感受到读小说的乐趣，感受到不同人生的境遇起伏，而在她过往有限的认知里，人生要么读书要么出去打工，再之后的命运她还未思考过。

每到傍晚5点，学校门口道路两边被各种卖饭食的小吃车占据着，人流拥堵，声音嘈杂。季杳买了点卷饼拎着到隔壁的小卖部打电话，她背对着道路，电话接通的时候，不由得翘起了嘴角：“哥！”

身旁的冰柜被人拉开，一股凉意冒了出来，季杳瞥了一眼冰柜里的雪糕，便见一只腕上绑着一条红绳的手挑中了她视线停驻的那只绿豆雪糕。她不自觉地顺着那只手的动线往上看，见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那人咬着雪糕对她点了点头，利落地付完钱便骑着自行车离开，他那辆车轮子很大，整个人骑上去是往前倾的姿态，而且没有后座，跟她家里的那种自行车不太一样。

回过神来，哥哥问她军训得如何，正好他也在军训，只不过远在上海，天气比家乡更闷热。季霄问她适不适应现在的高中生活，他这个妹妹从小就内向，话不多，也不善处理人际关系，家里亲戚都说她小时候车祸撞到脑子了，要不是学习一直不错，估计就得得拉去医院做检查。

季杳也好奇哥哥的大学生活，只是他的描述过于简单和抽象，毕竟他到上海也只是很短的时间，只说大学是个很神奇的地方。

晚上季杳把《平凡的世界》看到了结局，又想到来县城前听到自己的一个初中同学已经订婚的消息，人的命运在某一时刻就突然分岔了，但永远不知道是哪一个时刻。季杳想，如果自己的人生也是一本小说，她很想知道自己的结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