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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岁看大,三岁看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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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好久。

庄梦觉得又清晰又模糊,记忆中完全不记得外公外婆是怎么回的家。似乎还是下着雨,天都黑透了,外公背着小舅。

三姨一脸麻木,外婆不发一言。

外公放下小舅,庄梦似乎看到小舅的手包着厚厚的纱布,隐隐能看到红色的血从里面沁出来。

她突然就想到那个山洞里挂着的红布巾,风一吹,就轻轻地晃。

她开口问:“小舅会死吗?”

五姨要捂她的嘴已经来不及,庄梦还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小舅,脸上就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滚出去!“外婆看着她。

庄梦不敢哭出声来,只敢捂着脸。她瞧着外婆,嘴角向下耷拉着,嘴角边两条皱纹又深又硬。

家里没人敢说话,庄梦看了一圈,眼泪掉下来,温温热热的沾在被打的脸上,又麻又痒。

外公终于开口,却也是小心翼翼道:“让孩子们先去睡吧,明天还得干活呢。”

外婆冷冷看了外公一眼,嘴角扯出一抹极度地愤怒来,“你个废物,连自己儿子都救不了,我当初怎么瞎了眼嫁给你。”

外公皱着眉,说:“你说这些做什么?和我有什么相干?红兴出事本来就是意外。要是可以,我用我自己的手换他的手我也愿意。”

“不稀罕!”外婆呸了一句,继续说:“有你这样窝囊的爹,是我家红兴命苦!要不是你穷成这样,红兴的手会接不回去吗!”

外公深吸了一口气,一张脸憋得青紫。

庄梦不敢动也不敢哭,只哗啦啦流眼泪,鼻涕流下来也不敢发出声音,任它流得满嘴都是。

“你们先去睡。”外公朝着几人说。

外婆没有说话,一双眼睛看着昏睡中的小舅。几人立马轻手轻脚地离开,顺便还拉走了站在一边的庄顺和庄梦。

门刚关上,里面就传出了争吵的声音。

庄梦瘪着嘴,五姨连忙说:“别哭!待会外婆听见了。”

庄梦就把声音憋回去,只委屈巴巴的说:“五姨,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小舅是你外婆的命根子,别说什么死不死这种晦气话。我给你洗把脸,大人的事情你就不要再问了好吗?”

庄梦点头,几人穿过堂屋,三姨和四姨已经在烧水了。

五姨试了试水温,打了水先给庄梦和庄顺洗了脸,她们才将就着水随便洗了。

等到收拾完,几人默契地都没有去睡,坐在灶台边,看着炉灶里的火星子。上面大锅里的水还氤氲的冒着热气。

三姨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里面静静躺着一根左手小指。

“医师说,红兴的小指没办法接回去…”三姨轻轻说。

四姨坐着发呆,突然说:“不知道这雨多久才停?”

五姨看了她一眼,说:“应该快停了吧,也不知道怎么就下雨了。”

四姨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出去看看。”

三姨突然问她:“你还想着出去吗?老四,爹妈要是知道了,会打死你的。”

四姨扯着嘴角,道:“我就出去看看还下没下雨…老三,我不会跑的。”

五姨哄着庄顺,让他今晚和我们挤在一起睡,不要去打扰小舅了。

三姨不再说话,四姨汲着拖鞋出门,一会回来说:“雨停了,月亮出来了,明天怕是个好天气。”

“明天赶集,看这样子是去不了了。我先去睡了,你们要坐就坐一会吧。”四姨说。

三姨还拿着那只手指,问五姨:“这…怎么办?爹妈回来就吵架,我不敢去问。”

五姨也皱着脸,“我也不敢…”

庄顺靠着五姨,迷迷糊糊睡着。庄梦也觉得困,坐在凳子上昏昏欲睡。

迷糊之间,她感受到五姨抱着她,穿过黑黑的屋子,朝着房间去。

她咕隆了一声,梦里似乎听到五姨和三姨到处在找什么。她翻了个身,潜意识里还想着把位置留出来,不然一会她们没有睡的地方了。

庄梦只记得,第二天起床时,那个平日里能偷会懒就偷会懒的四姨,不在床上。

她想问五姨,四姨去哪了,但是还没开口,五姨就示意她不要说话。

她突然就意识到,觉得问出来似乎也没有答案。

小舅受伤,今天该三姨和五姨去挑水,外公和外婆出门得早,他们以为四姨还像平日里那样,赖在床上。

“要死了!每天都懒成这样,老子看你以后嫁人不被打死才怪!”外婆出门时对着放下蚊帐的床骂了几句,又看了眼还在睡着的小舅,和外公扛着锄头便走了。

烤烟要赶紧收完了,不然都要烂在地里。农村人就是这样,就算是死人了,也得下地干活。

三姨和五姨默契地没有谈论任何四姨的事情,默默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喂猪喂鸡打猪草,扫地晒豆挑粪掰包谷。

只是常常五姨脸上会出现急切地神色,看着小路延伸的尽头。三姨时常发呆,不经意间会喊四姨的名字。

庄梦去看了一次小舅。

小舅本来睡在厨房的最里面,那里面搭了两张木板床,用一张塑料布隔开厨房,就是他和外公的卧室。

昨晚他被背回来,睡在外婆的房间。

外婆单独拥有一间屋子,听说那张红色的雕花大床是她的陪嫁。

她一向很害怕外婆的房间,因为没有灯,即使是白天,里面也是一点光亮都没有。小舅还在这个房间里吓过她几回,庄梦就会害怕。

庄梦摸索着站在床边,小心地掀开蚊帐,借着外面的光看到小舅躺着。

她轻轻问:“小舅,你好点了吗?还会痛吗?”

没有声音。

她摸着床,继续问:“小舅,你睡着了吗?”

“我想喝水…”小舅的声音传来,不过却嘶哑得要命。庄梦愣了一下,说:“那我去给你舀水过来。”

说着就跑去厨房,用水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端着过来。

她站在房间门口闭了闭眼,等适应了那种黑暗才慢慢进去。这是小舅教她的,不然突然从明亮的地方去黑暗的地方,会瞎的。

“小舅,我进来啦。”庄梦边说边走,摸索到床边,掀开蚊帐。

小舅已经坐起来,右手接过庄梦舀的水,慢吞吞地、咕噜咕噜喝了两口。

没喝完的水,顺手就泼在墙角。庄梦接过水瓢,问:“还要喝吗?”

“不喝了。”

“你好点了吗?还痛吗?”

“痛。”

庄梦想学着五姨她们安慰她那样去安慰小舅,小舅却躺下说:“你去玩吧,我想睡会。”

“你不饿吗?”庄梦问他。

“不饿,去吧。”

庄梦张了张嘴,还是说了一句:“小舅,我今天起来,没看到四姨。”

小舅眼睛盯着床顶,半晌才说:“嗯,知道了。”

庄梦就把水瓢放好,出去看到三姨正好喂完猪,说:“小舅醒了,我还去看他了。”

三姨急忙跑到外婆的房间,不一会流着泪出来。

庄梦还没有说话,三姨说:“你好好待在家里,我把牛拉出去。看好庄顺,你五姨在后面捡鸡蛋,有事就喊她。”

庄梦就乖乖点头。

三姨放了牛回来,五姨已经做好了简单的午饭,温在灶台上,等着外公外婆回来。

外公和外婆是在中午回家吃饭时才发现四姨不见了。

外婆把三姨和五姨叫来,问四姨到哪里去了,两人都摇摇头,说不知道。

外婆让她们跪在院坝里,她先去翻了几人的房间,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庄梦记得,外婆出来时,脸色很不好看。

然后外婆抄起门边平日里撵鸡鸭的棒子,朝两人打去。

“翅膀硬了!连老娘的话都不听了!”外婆边打边骂,外公端着碗,站在廊下看着。

“红兴都这样了,她还想着跑出去!她能跑哪里!”

“老娘就不应该生你们几个!生下来都是赔钱货!当初就应该把你们溺死在茅斯里!”

庄梦站在廊下,和庄顺哭着喊:“别打了!外婆!别打了!再打她们会死的!”

外公吃了一碗饭,喊他们:“庄梦你们先吃饭。”

庄梦就跑到外公面前,抬着头哭着说:“外公,你让外婆别打了,呜呜呜…”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外公淡淡地说,“赶紧吃饭,不然一会我吃完了,你们两个就要饿肚皮了。”

说完像是从前一样,嘴角带着笑,哄着两人去吃饭。

庄顺被牵着去厨房,庄梦继续趴在廊下哭。

三姨和五姨的哭声嚎得老远,远远的就有乡亲站在院坝里喊:“胡家的,今天又咋了?孩子不是这么个打法,打坏了心疼的还不是你!”

外婆拎着棍子,喘着粗气回:“关你屁事,老子教育自家孩子要你在旁边批垮卵垮!”

那人吃了个没趣,骂骂咧咧两句也不再说了。

不一会三舅公从底下跑上来,看着外婆还在打孩子就喊:“张兰!你是要打死她们吗!”

说着三步并两步跑上来,抓住外婆还在打人的手,骂道:“打死人是犯法的!现在不是以前了!”

外婆头发都乱了,眼睛通红,“老子自己生的,打死也算老子的,谁能管我?”

“你疯了!”三舅公骂她。

“三哥!”外婆吼了一句,“老四跑了,红兴的手断了!医师说再也接不上了!”

三舅公愣了一下,抢过外婆手中的棍子丢到下边的地里,说:“关她们什么事?你这样打,不打死也打残了,你还得养她们一辈子。”

外婆的眼泪流下来,“死了就死了,找个地方埋了就是。红兴的手以后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什么毛病,你让我这心里怎么不难受啊!”

“难受就拿孩子出气吗?你当妈这么多年,怎么脾气还是这么暴躁!”三舅公拉着她,朝着三姨和五姨说:“哭什么哭!赶紧进去!杵在这碍谁的眼!”

三姨扶着五姨,两人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庄梦注意到,五姨的一条腿似乎走不动路,拖着一直到房间里。

庄梦也爬起来,跟在两人身后。

三姨和五姨身上全是被棍子打出来的淤青,五姨咬着唇小声说:“三姐,我腿好痛!”

三姨就蹲下去看她的腿,一路摸着问她感觉怎么样。五姨哭着说哪里都痛,三姨就轻轻帮她揉着。

小舅似乎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他站在房间门口,眼睛直直地看着三姨和五姨,说:“被打了,幸好我手没了,不然今天我也逃不过。”

说完还嘿嘿笑两声。

三姨看着他,“红兴,你的手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只是想吃根包谷杆…”小舅迷迷糊糊的说。

五姨轻轻哼着,即使脚踝又青又肿,庄梦看着都害怕,她也不敢哭出大的声音来。

院坝里传来三舅公和外婆说话的声音,庄梦趴在窗边看,外婆的头发已经梳好,两人坐在院坝里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外公吃完了饭,走过来站在门边说:“老五一会记得洗碗。老三,待会和我们去地里。红兴你就躺着吧,实在痛了就吃药,昨天开了药回来的。”

几人都没有说话,外公说完,转身回去他的床上睡午觉去了。

庄梦只觉得天旋地转,记忆在五岁后戛然而止。

小舅的左手小指还是没有接上。五姨因为那次被打,右腿骨头似乎被打坏了,落下终身残疾,走路开始一瘸一拐。四姨不知道去了哪里,年少的庄梦再也没有见过。

后来她以为,不过就是她在外婆家里被传染了虱子和跳蚤,暑假结束回到家中,胡晴一气之下将庄梦及腰的长发剪掉,还特意买了敌敌畏,洒在她的头上,身上,用帕子裹了三天三夜。她说这样可以杀虫。

后来实在是太多虱子,胡晴直接给她剃了光头,为此庄梦哭了好几天。庄梦带回来的衣服,也被胡晴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庄梦和庄顺终是没有再回去,胡晴也是。即使要回去,也得明里暗里求庄军多次,才能偶尔在过年时回去一趟。不过待的时间不长,至多也就吃了顿饭便急急忙忙走了。

对于外婆和那个家,她只记得三间黑黑的茅草房,又脏又大。还有门前的梨树和石榴树,因为偷偷吃过无数次。那条蜿蜒着的石板路,每次爬上来都要休息很多回。

挑不完的水,打不完的猪草,洗不完的碗,永远没有一餐的大米饭,黑魆魆的屋子,两块木板搭起来的茅斯,晒不完的豆子和包谷,院坝里扫不完的鸡屎鸭屎…组成了庄梦对外婆家所有的回忆。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故事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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