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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一年十二度圆月,能得几多时少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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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十五岁嫁过来的时候,爷爷家还算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地主家庭。”

爷爷曾经说过,祖上三代靠烤酒起家。那时庄家产的酒,远近闻名。

爷爷的母亲因为生下他难产而亡,家中只有两个儿子。所以爷爷不太受祖爷爷的待见,连婚事也是将将就就。

但是在奶奶一家看来,爷爷家中有屋有田,还有名下的几十座山头,日子是极好的。

庄文就听三叔提起过,大伯小时候,奶奶还带着他去找佃户收租。

祖爷爷没有再娶,整日酗酒骂人,也不知从哪里染上了鸦片,慢慢就把家里的田产败光了。

那时正值“斗地主”,祖爷爷没了家产,加上平日里对乡亲们还算不错,于是被拉去教育了一番,就放回来了。

放回来没多久,祖爷爷就去世了。

爷爷有一位哥哥,父母去世,他心灰意冷,收拾着行李带着媳妇出去。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生死不知。

家中除了老宅还有分下来的一些土地,什么都没有了。

庄文说,奶奶以前算得上是位大家闺秀,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为了养活这个家,开始和爷爷拼命干活。

按照现在的话来说,爷爷有些大男子主义。

那时奶奶还怀着三叔,月份大了做不了什么活。有一回家中来了一群马队,驮了许多的包谷过来。

大姑和小姑自然是不能见人的,何况是这么多男人。大伯和庄军还小,也做不了什么事,爷爷就叫奶奶一起搬东西。

奶奶本来不太高兴,爷爷不顾这么多男人,让她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加之怀着孕,心情更不好了。

奶奶就堵着气和爷爷商量:让马帮的人帮忙卸下货,她身子不舒服。

爷爷反手就是一个耳光,直打得奶奶趴在地上,想想还不解气,愤怒地说:“你就是看不起我!嫁过来委屈你了是不是?有本事你就回家去,一天端个高架子,端给谁看!”

奶奶被打了也不敢哭,默默洗了把脸,挺着个大肚子跟着爷爷一起卸货。

她说当时觉得下腹一阵阵发紧,她觉得不舒服了,却不敢不做事。等到货卸完了,爷爷结了账,奶奶就躺在地上动不了。

奶奶是难产,接生婆没有办法,说是胎位不正,要去请大夫。

爷爷却不愿意,因为那时的大夫,几乎都是男的。

女人生孩子怎么能让外男看呢。

奶奶差点死在家里。出了许多的血还是被捡回一命。

痛了两天两夜,三叔才生下来。

接生婆说,要好好保养,伤了身子,怕是以后怀不了了。

奶奶并没有坐月子,身上的血还没有止住,家里该种稻子了。

没有人手,爷爷一个人忙不过来。奶奶只好爬起来,跟着下田去插秧。

不然这家子这么多张嘴巴,没有吃的,都得饿死。

这天奶奶正坐在家里吃白糖蘸粑粑,爷爷说他也想吃。

奶奶就给爷爷切了两块糯米粑粑,放在火上烤。然后又给爷爷重新拿了一个碗,装上白糖,放在火边。

奶奶坐在凳子上,翻烤着火炉子上的糯米粑,爷爷看烤好了这才开始吃起来。

奶奶把剩下的两口糯米粑吃了,不注意的时候,蘸到的白糖碗变成了爷爷的。

还没等奶奶反应过来,爷爷当场把碗摔在奶□□上,抡起奶奶坐的长板凳,就往奶奶身上招呼。

“你妈是这么教你伺候丈夫的!没有教养的老母狗!”

“你这么脏,自己不知道吗!”

“你妈教你可以和男人一个桌吃饭吗!你妈教的!把你妈叫来,老子要亲口问问,是不是你们许家的娘们都是这么没有教养的母狗!”

爷爷边打边骂,奶奶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

只是哭喊,却没有反抗。

据奶奶的回忆说,她被打的时候,她的母亲正好从老家赶过来,因为听说她生孩子差点死掉,过来照顾她的月子,顺便帮家里做做农活。

奶奶的母亲坐在屋外的门槛上,捂着嘴满脸是泪。

奶奶在屋内,被爷爷用抽出来的牛皮腰带打得痛不欲生。

爷爷终于发完火,出来看到自己的丈母娘坐在门槛上,一句话也不说,摔门而去。

奶奶的母亲这才敢进屋去扶满脸满身都是皮带印子的奶奶。

奶奶说,那时她感觉自己要死了,生孩子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奶奶的母亲抱着她哭:“尚真,这就是命。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

当晚,奶奶的母亲就点上火把走了。

奶奶即使被打,还是爬起来烧水给爷爷洗脚擦身子,服侍爷爷睡觉了自己才回了房间。

她现在身上还在流着血,很脏,不干净。是不能同屋同房,同吃同睡的。

似乎奶奶的病根就是这么落下。

奶奶总是漏尿,莫名其妙站着,裤子就会滴滴答答;天一变就腰疼腿疼,躺在床上哼哼,平时是不敢在爷爷面前哼出声来的。当年骨头被打伤了,蹲下这个姿势已经做不了,走路也有些高低腿。

庄梦就想起来,家里的茅厕里,永远放着一条长凳。奶奶要上厕所,只能坐在长凳上。

农村的女人,似乎身体就是要好一些。奶奶身上好了个七七八八,爷爷就迫不及待和奶奶同房了。

然后怀上了小叔。

生了小叔,奶奶的身体是真的垮了,再也生不了孩子。身体肉眼可见的发胖,没有了当初丰腴貌美的模样。

那时她,也不过才二十五岁。

十年间,她给庄家,生了六个孩子,两女四男。

人人都说爷爷好福气,奶奶好福气。生这么多儿子,将来会很享福的。

爷爷烤了两年的酒,酒水始终没有祖爷爷烤的好,生意慢慢淡下来,也就不做了。

然后就是大伯被电打死,奶奶一夜之间,头发就变得灰白。

奶奶身体一直不太好,平日里这里痛了,那里不舒服了,就去卫生院开点止痛片吃着。或者听赤脚医生的话,自家挖些草根熬水喝。

今年的痛,吃止痛药已经没有用了。卫生院唯一的一个医生说:“她这病,得去医院照个片子,才知道是什么病,我这里无能为力。”

三叔和小叔不顾爷爷的反对,找了个马车,把奶奶拖到镇子里的卫生院,似乎也没有结果。于是三叔联系了胡晴。

爷爷和小叔,带着奶奶进了城里,去了大医院。

庄梦突然灵光一闪,怪不得爷爷会去家里,原来是因为奶奶生病了。庄顺的自行车就是那个时候买的。

奶奶的结果出来了,肝癌晚期,已经没救了。

家里人没人敢告诉她,统一口径说只是以前身体的老毛病,按时听医生的话吃药就会慢慢好了。

毕竟是老毛病,不好治,所以药要吃很久,才能慢慢调理好身体。

医生说:“她想吃什么喝什么,想做什么,就让她做吧。尽量让病人保持心情愉快。”

不过短短的两三个月,奶奶的药从原来的几颗,变成后面的一大把。

庄武已经流泪,却没有哭出声音来。眼睛通红的咬着自己的下唇。

庄梦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奶奶对于她来说,既陌生又熟悉。

她和庄顺只有放假时才会回来,待的时间也不过两三个月,她似乎真的很少去关注奶奶和爷爷之间的事情。大多数时间,她有做不完的活,或者和庄文庄武在玩。

奶奶对她一直很严厉,有时候她不知道这种严厉从哪里来。

对于奶奶,她更多的是害怕和顺从,而不是亲近。

但是庄梦还是感到一点酸涩,毕竟是亲人。

庄文说完自己叹了口气,说:“你们不要说出去让奶奶知道了,医生说,要是心情好,也是有可能会自身治愈的。”

庄梦和庄顺乖巧点头,庄文继续说:“也不知道,这个冬天,奶奶熬不熬的过去。”

说罢,就捂着脸哭起来。

庄文庄武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几人刚出门,就看到奶奶端了张长凳,坐在廊下,家里的乌狗安静趴在她的脚边。

院坝里晒着去年收的谷子,还有麻雀在里面跳过去跳过来吃得欢快。

庄武正想赶走那些麻雀,奶奶却叫住他:“让他们吃吧,吃了才会长大。”

几人就凑到奶奶身边,庄梦坐在地上,冰凉凉的石板贴着屁股,说不出来的凉快。

天上的云一朵一朵,像一坨坨大大的棉花。

狸花猫翻开肚皮,四脚朝天睡在瓦片上,还在打着呼噜,根本没有注意到它的脚边,停着两只正在休息的红蜻蜓。

洗过的衣裳挂在竹竿上,还在往下滴着水。

母鸡们也被这太阳晒得不行,找了阴凉的地方,蹲在地上闭眼休息。只有那些大公鸡,像是不会累似的,双脚一刨,翻着地里的东西啄。

风吹着十分惬意,成片的包谷地发出呼啦啦的响声,屋后的竹子,也被吹散了腰杆。

一浪又一浪的稻花散去,庄梦眯着眼睛,享受着此时的宁静和安详。细细想来,她似乎从未像今天这样,和奶奶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吹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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