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旋道府，早春大城，杏林。

傅田文躺在床上，忍着没有转身，耳闻沈晨曦蹑手蹑脚地出门离去，才翻身面向朦朦的窗外。

他知道入营训练都得三更就去，往后十天半个月不可能归家。

昨日半夜，沈晨曦归来，一身水汽的摸上榻。

傅田文推他，他不肯走也不恼，只翻到床里、靠墙边，抱着自身后直接埋头入睡。

现在人走了有一会，傅田文探手一摸榻里，还有余温。

他仰面躺着，心神空明，什么都不想，只静静地熬着时间过去。

待四更天后，傅田文就起身准备今日会用到的食材。

林远和张澈已经起来，劈柴打水很是勤快。

昨夜傅田文已经同两人了解过情况，林远对灶间的活熟悉，而张澈适合前堂。

如此，林远在灶间帮傅田文打荷，准备食材。

张澈打扫前堂卫生、负责待客，得空又拿傅田文开的单子，往早集去采买新鲜的食材。

傅田文没想到今日开门大吉，来得第一批客人正是南蜀族入城的山民。

他们的饮食偏南蜀风格，却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度很高，一来就点碗南旋码头常见的担担面。

林远招待几位年轻的男女，喊着“阿姊阿兄们等等啊，我去问问掌柜……”

傅田文来者不拒，直接接单。

他可能没有正宗挑担人做的担担面有那股行走的风味，但是依他的调味手法，以及手工面扯皮来做，味道肯定不差。

果然，在张澈采买食材回来前，五位蜀族男女吃得很开心，付一碗八文的铜板后离去。

张澈入店就说：“林远，你回家喊来的客人？”

林远嘘了声，轻声道：“你别这么说，虽说我在族人那说过一声。但是，她们吃得很开心，说明傅掌柜的手艺是真……好。”

他向张澈比划大拇指。

张澈点头，回味着笑道：“昨夜我吃那椒盐猪脚，到现在都回味无穷。啧，不知道沈大哥什么时候回来，估摸只有靠他才能蹭上一回。”

傅田文从灶间出来，两人正抬菜入厨。

他上前检查一番，吩咐道：“张澈，我见后院的溪上有潭，你给围一个高边流水，再把这些鱼养里面去，别让它们跑了。

林远，麻烦你把这些鲜蔬准备下，待中午开店。

九娘说今日会给我介绍两桌客人，到时候我们还得忙。”

张澈和林远都应下，见傅田文出门，不由好奇道：“掌柜，你去哪里？”

傅田文张了张口，怕这两人把话传给杜九斤，又入沈晨曦的耳，便道：“趁现在得空，我去城东走走，熟悉一下环境。”

张澈和林远面面相觑，随后各自去忙，碰头时还议论句。

林远：“城里的店开业都会大肆渲染一番，咱们掌柜怎么感觉……”

“随缘。”张澈直接背上篓子，打算去溪边围坑，“他好似不是很上心。

不过，傅掌柜的手艺好。听说有本事的人都傲气，咱们掌柜也是这样吧。”

……

傅田文怀揣几两银子，来到城东城墙下的三层木楼“南风馆”。

他知道这点银子入前门肯定见不到人，更打听不到事，遂寻后门去敲。

后门转角处，傅田文背靠南风馆的围墙根，亲见两个龟奴抬一具草席卷起的尸体从巷子的另一头往城外去。

他从墙根下走出，立在那远去的两人背后，看着那只从草席里歪斜掉下来的苍白手臂……一时心思重得能结出怒火般扩散的冰晶。

傅田文闭下眼，再张时，从那打开的后门走进去。

早晨的南风馆很安静，安静到没什么声息。

他从熟悉的后厨走到柴房，果然寻见那个面目残破的昔日第一男倌正在清洗蔬菜。

“慕月……”

慕月头也不抬，继续漂洗手里的菜蔬，为晚上开门做准备。

干不完活只能挨痛，什么样的折磨都有，什么样的折磨都是痛。

一双嶙峋斑斓有伤疤烫痕的手被另一双洁白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握住。

他昂头看去：真年轻，馆里又进新人？这个模样能活很久吧，可是……若被那个疯子发现，说不定也活不久。

傅田文看向慕月眼中的死寂，一时有些哽。

他压了压脑海里“慕月在前世自杀”时的画面，轻声道：“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他叫清风，季清风。人可是在这馆内？”

慕月眨眨眼，耳聪的他听到一声推窗声，一下子侧头抬高，看向前楼的第三层。

傅田文顺他的目光撩眸抬去，一下子怔住。

他对上的眼睛属于第五铮……第五铮夜宿在南风馆！

以第五铮的残暴……那个被抬出去的尸体……

“呵……哎，楼下的小倌儿，上来本将军见见。”第五铮往散开的衣襟里掏，什么都没摸出来，随即解开腰间的窄带，往楼下扔去，“接住啊，给本将军拿上来。”

傅田文已经垂眸，任那腰带飘飘摇摇地往地上砸去……但是慕月，直接跪趴上前，如虔诚的信徒般亲吻那根腰带，直接逗的楼上的第五铮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震响整个南风馆的清晨，却无人敢出来瞧乐闹。

有些乐闹不好瞧，一瞧一个死。

慕月双手拖着那根极为普通、甚至带馊味的腰带，垂落的头往后撇去，轻声道：“刚刚被抬出去就是了，你快走吧。”

傅田文旋即反应过来，低垂着头躬身朝楼上的第五铮行礼，而后转身，快步出这方院子，顺来路回去。

这个动作有个好处，像是尊敬，却也透出“我听到，但说得不是我”的模棱两可，毕竟傅田文不是楼下的小倌儿。

第五铮一点都不急，昨夜的他很尽兴，不过大清早有意外的收获也挺开心。

何况，猎物跑了，猎人要做的事是等待下一次的机会。

在这早春大城，谁能得逃得出他的五指呢？

他朝房里另一道跪伏的影子道：“去下面把本将军的腰带拿上来。”

那影子般的人影缩在阴暗的角落，闻声后，赶紧跌撞地下楼去取。

街道上，傅田文回想第五铮那一双阴戾的双眸，以及酒色满脸的神态，忍不住跑到墙垣作呕两声。

他甩了甩头，想起慕月的话，又赶紧往城东外的乱葬岗追去。

内心又有点替慕月担心……但是慕月是聪明人，聪明人却也有执拗的时候，落得那般的结局。

傅田文边走边问系统喵：“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第五铮死？”

系统miao：“除杀他，就是等他死。”

“等他死？你知道至三年多后战争结束，第五铮在这期间糟蹋多少人？甚至在军营，多少人因他受害吗？他根本不配做人。

我怎么样才能杀他？”傅田文切齿般问完，在心底已经有答案。

若要光明正大的杀第五铮，唯有昌王。

可是，现在的昌王正需要如异人般突起的第五铮，除非有第二个将军可以超过第五铮成为昌王倚重的对象。

那么这个对象的可选人只有——沈晨曦。

傅田文握紧拳，目不斜视地快速往城墙走去。

城东郊外的左手边是杏林，右手边进山是蜀族人，继续往前的山岗就是矮坡乱葬岗。

前世，沈晨曦被斩首后，被扔到那乱葬岗。

傅田文被东都来的将领嫌弃，即使他有功，都被视而不见。

那些人还说：“谋逆将属，不杀你已经是天子善待，还想讨事做？可笑，滚。”

前世，傅田文能活下来都遮掩不了身上曾经的标签，也因这般可笑的理由，而没了登天的机会。

他跌跌撞撞地去乱葬岗，亲自为沈晨曦收尸。

面对沈晨曦的尸首，傅田文几近有点癫狂。

在原地掩埋他后，傅田文一度病瘫在早春大城的街头，内心说不上来是复仇成功的快感还是失意。

那种感觉空到“活着也不过如此，兴许如他般死掉到也干净”。

“沈晨曦，前世你我恩仇两不相欠。

今世，你对我有恩，我报你以德，就看你抓不抓得住。”傅田文默默念叨，穿过那两位从乱葬岗归来的龟奴，直接上山。

在山岗的下坡口，傅田文寻到那床被摊开的沾染血污的草席。

一具乱发无衣的尸首就静静地歪躺在斜坡下。

尸体应该还有些软，摔下去后滚出一个扭曲、不雅的姿势。

傅田文看向那张苍白泛青的脏污脸，满身的泥泞青红痕……一时间呼吸困难，心底又有可耻的释然。

【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季清风。】

他转身，背靠树，闭了闭眼，狠狠地喘息口气。

【清风不过是艺名，又有可能是在这征兵的半年里入的城……】

系统miao：“宿主，友情提醒，前方高能。”

“什……什么？”傅田文刚问完，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应该是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

凉气从接触的地方直往肩骨子里钻去……甚至有一缕风沿着他的后颈往脊背爬，刹那间满身的鸡皮疙瘩，在脚底升起的寒凉虚软下越发的明显。

大白天……闹鬼？

“兄台，可否借一件衣服来穿？”

傅田文僵住的眼神直接垂落，一只白底紫痕的脚踝出现在眼底……白底色脚背上的血污痕迹似刚刚还瞄到过。

他的心几乎停摆，喘都不敢喘出声，目光顺那光溜的腿骨往上挪……光的……脏的……青痕……乌紫……光的……

“兄台！？”

猛得四目相对的刹那，死去的人言笑晏晏。

傅田文脑袋一空，脚一软，背着树滑坐在地上。

这种感觉……就是极度的恐惧，且和他自身穿越、重生不一样，发生在别人的身上，还被亲眼看到的……诈尸。

空白过后，他竟还能想：竟然没有被吓晕？

“我家娘子应该在家等我，我得回去看她。若是可以，问兄台借个衣衫可成？”这死去再活的人目光清亮，瞧向傅田文悠悠笑道。

傅田文不知哪里攒起来的劲，猛地推一把这诈尸还魂的人，反身抱树，趴去看坡下……

【果然……没有了。那尸体真活了。】

一股凉气自他的心上向周身蔓延，如被凝结般，就听背后的男人在说。

“怎么办好呢？以为是个胆小的男子，不成想还有勇气去看一眼坡下，被发现秘密，你要死吗？”男人状似为难地想……

【该怎么对待这个混蛋好呢？住了我家，用我打造的桌椅……同我的夫人聊得那么投契……该死吧，可是……】

系统miao：“宿主，他是柳源清。死人的魂灵祭附在柳树后成妖，现在附身在这具已死的身体当中。他的鬼妖之气太重，在这具身体里待不长。

鬼妖之气只会让尸身溃败的慢一些，但是依然会腐烂。

颁布任务，‘渡化柳源清’，目标令他魂归九幽地府，奖励‘自动洁净砧板一块’，任何菜蔬放在上面皆可自净，鱼上案自动清洗去鳞去腥，猪脚上案自动去毛……”

傅田文停摆的脑子在系统喵的不断咕叨下转动起来。

他背对柳源清，扶住粗糙的树身，慢慢地站起来。

柳源清好整以暇地看着傅田文的举动，想着该怎么做才好。

傅田文拍了拍身上的土……在柳源清打量的目光里转过身，直面一身果体的男人。

【是啊，小倌哪里有他这样的眼神，淡定从容，含清浅如水般粼粼的戏谑笑意。】

“你是杜九斤九娘已死的相公柳清源，你会诈尸，肯定是有所求？”

柳源清喜欢聪明人，但他的时间很紧，直接道：“不错，不过你是不是先给我一套衣衫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