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半，北方小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昏黄的路灯照亮前方，在呼啸的风声中，谭千渝目不斜视地开了口：“你这几天住在哪？”

姜也不答。

她一脚油门用力压下去，加速，大有起飞之势。

他只好道：“没地方可去，在后面公园的躺椅上。”

“手机呢？”

“被偷了。”他低头，不敢看她。

谭千渝哼了一声，将手机扔给他：“密码1288，你在地图上找个酒店，你们这儿最好的，我要住。”

好在没小偷稀罕这小子的身份证，她要了两间房，将其中一张房卡扔给他，然后没好气地一点他胸口：“从你工资里扣！”

走出去两步，又倒回来，恶狠狠道：“明早8点在我房间门口报道，不许迟到！”

言罢不再理他，带着极度疲惫的身心进了房间，衣服脱了一地，呈大字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要命的生物钟依旧让她在第二天早上6点就睁开了眼。

她痛苦地□□一声，将被子蒙到头上企图假装没醒继续睡。

很累，却越发清醒。

啊——

谭千渝现在很想发疯大叫，理智掐住了她的喉咙。

她顶着黑眼圈洗漱完毕，甚至还抽空做套室内健身操，考虑到后面的行程很紧，又贴心地为自己叫了一杯冰美式。

是以姜也来敲门时，她已收拾停当，神采奕奕地喝着比中药还苦的咖啡。这tmd哪里是咖啡，这简直就是她的老命。

闻到他身上和她如出一辙的沐浴露香气，谭千渝有点满意，至少姜也还知道先把自己收拾干净再过来。心情稍霁。

两人在小圆桌旁相对而坐。

“行，说说吧，为什么突然不告而别？”

“不想干了。我不是那块料。”他双手交叉，摆弄着手指，就是不看她。

“什么意思？老师对你不好？”

“不是，我不懂得什么叫演戏，让我演，我就浑身僵硬不自然，我就觉得假。”他慢吞吞道，眼神四处游移，“我不适合演戏。”

谭千渝笑：“一张白纸，画什么就是什么，给什么就像什么，哪来的适不适合？你都没做过，你怎么知道不适合？”

她吞下一大口咖啡，才继续道：“你回来肯定不只是因为这个，说说，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姜也沉默。

这回谭千渝不再逼他，就在那坐着继续喝咖啡，喝喝停停，像门神似的，陪着他一同沉默。

过了好久他轻轻吸了口气，才道：“我……我妈妈忌日要到了，我想回来看看，跟他们说说话。”

谭千渝放下咖啡，眼神闪烁了一下。还未来得及组织语言说点什么，就见姜也低头，双手抱头，无声无息的片刻间，深色花纹地毯上滴答滴答地下起了雨。

“我妈妈……”他喃喃道，“还有我爸，我……我昨天就是突发奇想，想再去家那儿看看。以前我玩累了，我妈妈就站在那个门口，拿着炒菜的铲子在那喊我回家吃饭。我昨天在那站了一天，从天亮到天黑，就看着那个灯亮起来，又熄灭。我就感觉他们还在。”

突然间，他已哽咽。

“我好害怕，好多个晚上，我做梦，就梦到我爸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的样子。我就不敢上前，我怕他不是喝醉了，而是死了。我想我不过去，就可以假装他一直活着。”

“他为什么不能为了我活着。”

“他们为什么都能这么狠心，把我抛下了，剩我一个人，为什么……我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啊……”

清明节、端午节、母亲节、父亲节、中秋节、国庆节、春节。

在失去双亲前，从未意识到原来我国有这么多节日，他一个都不知道该怎么过。

已近7月份，距离父亲离开不到5个月，100天。如今他已经是个没有家的人了，孤魂野鬼，到哪里还能寻到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人群越热闹，越觉得孤独。掌声和笑声越响亮，越发觉自己内心的空洞。

这样难捱的日子，他如行尸走肉，一个又一个地捱过来了，还不知道凭着这股惯性，他还能坚持多久。

谭千渝的手指动了动。

她蓦地起身，走到他身边，将他轻轻圈住。以她的经验，这种时刻，他不需要她回答这个问题。当然，这个问题也没有任何人能回答得了。

相比于姜也188cm的大个子，她引以为豪的170cm都显得有些单薄不够看。

但他只是需要一点温暖，所以她给得起。

一个孤独的灵魂，总是需要一点真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温暖来慰藉，以免走入迷途，以免对这个世界失去最后一丝眷恋。

她将姜也的双手轻轻掰开，放在自己腰后面，感受到他像抓住这世上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收紧胳膊，泣不成声。

谭千渝把自己的举动理解为行善积德。

就像在黑暗的房间里，突然放入一盏灯。如果说空洞的、空无一物的房间还有什么能在一瞬间将其填满，那便只有光。

佛曰，我不渡人，唯人自渡。

她向来只信这个。所以她慢慢捧起他的脸，低头看进他发红的眼睛。那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瞳仁摇晃如烛火，只撞得人心都跟着碎了。很明显上天捏他时，是充满偏爱的。可惜他不懂啊。

“你得自己牢牢把自己抓住，抓紧了，别放手。”她说的很慢，但是每一个字，都是带着底气和力量，“人最怕的不是别人放弃你，而是自己放弃自己。懂吗？”

她用手指温柔抹去他眼角的泪痕，轻声道：“哎，姜也，我给你个任务。”

“什么？”

“你知道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吗？”她不答反问。

他摇头。

“好，你就把找这件事的答案作为你现阶段的人生终极任务。只要你还在，只要还有一息尚存，你就继续寻找，带着开放的心态，不抗拒任何机会，不躲避任何人和事。直到你找到为止。在那之前，不许做傻事。”

“要是一辈子都找不到呢？”

她笑了：“那也没关系，那也许你这辈子的意义就是寻找本身，但我保证你肯定会有收获。”

她拍拍他的脸颊：“怎么样？这个任务你接不接？”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猫似的眸子里充满了笃定，他不知道那是从哪来的，但他也渴望这样。

于是他答：“好。”

“那就说定了，我会监督你，别想着食言，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你会在我手下过得很悲惨。”她自己也感觉这个威胁一点都不吓人，哈哈笑着把拉他起来，“快去洗把脸，这么大一个小伙子，成什么样了都。出去人家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

姜也的脸蓦地烧起来。

谭千渝这才意识这个场合说这种话好像容易引起误会，此举换个性别无限接近于职场性骚扰。好在她既没有心，也没有道德观，还有就是脸皮足够厚。

遂装死，也不看他，闷头喝了口咖啡底子当无事发生。看他从洗手间出来，一起下去吃早饭。

酒店一楼自助餐厅，姜也那鸭舌帽又跟焊死了似的出现在头上。他端了好多盘食物，才在谭千渝面前坐定，一抬头，却发现她面前只有孤零零的一杯牛奶。二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吃吧，但吃饱就行，别撑着了。”她头也不抬，任凭他在对面大快朵颐，自己慢条斯理地喝着牛奶，刷着平板。

过了会儿见他进食速度慢下来，才敲敲桌子：“哎，我给你看中一部戏。”

“什么？”

她将平板电脑转过来给他看，是电子文档，扉页只有一行竖排的黑色大字：水仙欲上鲤鱼去。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签约艺人，感觉还是很不真实。于是擦擦嘴巴，不由挺直了身板听她继续说。

“这是部都市爱情偶像剧，带球跑，一女三男的配置，虽然没啥深度，但剧情狗血，挺符合现在观众口味的。我打算投。其实吧，我感觉你更适合男一号，但是你老板我还没牛掰到整部剧能说了算……所以最多，我是说最多也就能给你争取来男三号，前提还得是你去试镜，人家导演肯要你才行。”

谭千渝又在屏幕上划拉两下，递给他。

“喏，这是人物人设。你看看。”

姜也接过来细细读了一遍。

姚俊峰，27岁。这是个小时候家境不好，长大后奋斗出来的，世俗意义上的精英男。兼具凤凰男+霸道总裁于一体。上中学时暗恋家境富裕的邻班女主，高中毕业后表白被拒。再见面已是近10年后，陪老婆产检的医院里，遇到女主一个人产检。

一般人遇到这种物是人非、木已成舟的剧情，基本就是当面跟故人点头致意，在心里偷偷感慨一下命运弄人，怀念一下青春就完了。偏偏这个男三号对女主有种过不去的情结，这些年一直在偷窥女主的生活，根本没办法放下女主。也因此知道她根本没结婚，这孩子来得不清不楚。

于是怀着不可告人的欲望和扭曲的心理，他的生活开始失控。

这……

这个角色可不好演，那种兼具人前精英和人后阴暗爬行的扭曲，这两面要完美地聚合在一个人物身上，还有霸道总裁，他可实在太缺乏这方面生活经验了。

姜也看完抬头，就看见对面那个女人托腮望着他，笑得幸灾乐祸。

“有点难。”他略带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知道演技课的重要性了吗？”谭千渝收敛起笑容，“还逃课，逃课一时爽，上阵火葬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