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下而上，停在了潘多拉的房门前。
大约是不清楚她苏醒与否，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几下敲门声后，门外人悄悄地将门打开了一条缝，探头探脑地朝屋内打量着。
……呵，这小鬼头。
潘多拉会心一笑，轻声开口道：“别瞧了，进来吧。”
“啊……小姐你已经醒啦。”
切尔西眼睛一亮，当即推门走了进来，手上还端着一块小蛋糕。
“小姐你突然昏死过去，可真是把我吓坏了！——现在都快中午了，你感觉怎么样？饿不饿？这是拉维尔大人给您买的蛋糕，您要是不想吃的话，我去看看家里还有什么别的能吃的……”
少年努力地维持着与往常别无二致的态度，但过分的絮叨和红肿的眼角还是悄无声息地出卖了他。
但不得不说，眼前这个尚且安然无恙的孩子，到底还是让自责不已的潘多拉感受到了些许安慰。
——如果他们二人最终都因为自己的逃跑计划被牵连致死，潘多拉可能真的会瞬间崩溃发狂。
“我没事，你过来些。”
潘多拉拍了拍床沿的位置，切尔西听话地点了点头，将蛋糕暂且先放到了床头柜上，而后乖巧地坐到了她身边。
上上下下将切尔西端详了一番，潘多拉欣慰之余，仍止不住悲从中来，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他，伤心地呢喃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这怎么是您的错呢？明明就是害死蕾雅的凶手不好啊！要不是他突然冒出来发疯，昨天也不过就是白忙活一场，我们三个早就一起太太平平地回来了！——千算万算，谁能算到路上会遇到杀人犯呢？！小姐，这不是您的错啊，您不要太过自责了……”
安慰的口吻由急切到低弱，或许是逐渐体会到了言语的无济于事，切尔西不再多言，只用切实的一个回抱，来表达自己对小姐那无条件的支持与信任。
片刻之后，潘多拉轻轻地放开了他。
眼角的泪痕已经拭去，神情也从悲痛慢慢地沉淀为一片没有情绪的寥落——眼前的潘多拉仿佛被抽走了生气般颓然枯寂，令切尔西本能地开始担心起来。
“……小姐，你还好吗？”
“我没事。”
“那……我们以后，还继续跑吗？”
怎么？这是在担心自己的心气经此一事后便彻底溃散了吗？
潘多拉抬眼望了望他。
沉默许久之后，她笑了笑，沉声答道：“跑啊，为什么不跑？但在那之前……”
少女的脸色一沉，笑容消散，眼中只余下了令人骇然的寒意。
“蕾雅的仇，我们也必须要报！”
切尔西闻言，非常用力地频频点头，殷切地询问道：“那小姐打算怎么做？”
潘多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思索片刻后，反倒问起了另一个人的下落。
“……是拉维尔把我们送回来的吧？他现在人在哪儿？”
“早上我还见过他呢。将蛋糕交给我之后，他就往主宅那边去了……应该是去跟夫人汇报情况了吧？”
夫人？
也就是说，昨天的事，已经惊动那个老妖婆了啊……
哎，也是。
毕竟昨天好像为了什么事正在全城戒严，结果偏就在这节骨眼上，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出了命案，也确实很难不闹大。
有些头大地揉了揉额角，潘多拉默默地翻了个白眼，继而吩咐道：“那你赶紧去打听打听，看看那边现在情形如何了……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是太被动了。”
“嗯，好！那潘多拉小姐你先吃点东西，我去去就来！”
显然这孩子现在也急需化悲愤为动力，才得了指示便一溜烟地跑了下去，那劲头，说是要去拯救世界估计都有人信。
会意地笑了笑，略略松懈下来的潘多拉轻吁了一口气，这才顾得上去嗅一嗅那甜美的蛋糕香气。
那是一块小小的巧克力慕斯蛋糕。
她从小便喜欢巧克力，每每经过蛋糕店，总会下意识地投去一缕渴望的目光——但在如此拮据的财政之下，钱总要用在刀刃上，她着实是没有那份闲情和余力去照顾自己的口舌之欲。
原来她这点小小的喜好，拉维尔也一直都是看在眼里的。
明明是不可依靠的人，为何总要时不时地展示一下对自己的善意呢？
如果他与尤妮丝夫人一样，是全然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就好了。
——他不是吗？
心底的另一个自我突然出声，带着嘲弄的口吻，像是在笑话自己竟然会对这看守牢笼的忠犬心怀指望。
他只在乎你安全与否，因为那是他的使命、任务。
可他真的会在意蕾雅的死活吗？
一个下人的死活有什么要紧，你真的觉得，他会帮助你一起调查蕾雅的死因吗？
他只是你的看门人，但从来不是你的同伴，不是吗？
那声音听起来如此恶毒，用长久以来他们二人之间最不可跨越的隔阂，疯狂地否定着拉维尔的存在。
潘多拉无言地望着那块蛋糕，良久之后，忽然探身过去，伸手将它端了起来。
“你所说的那个拉维尔，是效忠于阿匹洛艾斯家族的骑士，是缜密心细的追踪者，是一个坚守原则到近乎迂腐的笨蛋……确实，这些都是他。
“但一个人，在是其他的任何身份之前，首先都是他自己。”
拿起叉子，将蛋糕上的草莓放入口中细细地品味了一番并将其咽下后，潘多拉盯着那块香甜的蛋糕，轻声地对自己悄然低语。
“其实你心里也明白的……撇开这些不谈的话，拉维尔·瓦尔福温，一直都是一个很好的人。”
***
也没多久的工夫，切尔西便又“噔噔噔”地回来了。
“我才到半路呢，便遇到拉维尔大人了——你们聊，我去楼下给你们泡茶。”
本就善于读空气的小伙子来回瞥了两人几眼后，知道他们这会儿必然有事要讲，便非常自觉地带上了门，麻溜地离开了现场。
而此时此刻的潘多拉，正以非常不淑女的做派快速且凶狠地消灭着手里的小蛋糕，也不知是想赶着吃完呢，还是正在脑海中生动形象地模拟着要如此咬死某个人。
“……自己找地方坐。”
她口齿不清地嘟囔了这么一句，但黑衣的青年仍站得笔直，淡淡地回应道：“我站着回话就行。”
怎么呀，你是觉得我跟那位装腔作势的夫人一样，喜欢搞立规矩的那一套吗？
不满地在心中腹诽了一句，潘多拉这才放下手里的盘子，转头看向了床边之人。
可甫一抬眼，对方额角那一处十分明显的伤痕便突兀地撞入了她的视线之中。
“……她打你了？”
“没有，夫人盛怒之下扔砸了手边的书册，有一本正巧磕到罢了。”
——这不就是打了吗？！你那个“没有”的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呀！那种精装书册我小时候又没少顶，我能不知道那玩意儿用来砸人有多疼吗？！
为这种“无论何时主家都绝不可能有错”的维护与找补感到不解与不值，潘多拉白了他一眼，原本想给予的安慰也因此卡在了喉头，终是没能出口。
飞快地将蛋糕扒拉干净后，潘多拉将小盘子搁到一边，打算跟拉维尔说点正经事。
可才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寡言的青年便不声不响地递上了一块帕子。
一股清幽素净的浅浅木质香味自鼻尖掠过，潘多拉本能地接下，而后才反应过来他是想让自己擦擦嘴，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
可恶，嘴巴吃得这么脏吗……
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后，潘多拉还是老实地用这块帕子擦拭了一下嘴角。
本想之后洗了再还回去，可才将帕子撂到一边，拉维尔便自然而然地取了过来，将弄脏的那一面叠到里面后，又原模原样地放回了自己的口袋里。
大约是察觉到了潘多拉目光中的疑问，他从容地解释道：“切尔西是男子，平日里做的都是粗活，洗涤的工作想必也还不太熟练……小事而已，我自己来就好，潘多拉小姐无需介怀。”
不是，为什么非要让切尔西去洗，我不也有手有脚的……
哎，算了，反正说了也不过得到一句“怎么能让小姐亲自做这种粗活”的反驳罢了。
潘多拉叹了口气，在床边端正了身形，以认真严肃地态度开口道：“既然你正好提到了这事，那我们就趁此机会，开诚布公地好好聊一聊吧。我想你也应该明白，如今蕾雅出了这样的事，身为她的主人，我是不可能被某些模棱两可的说辞糊弄过去的。”
“我明白。”
虽是这么说，但此话出口后，拉维尔却并没有任何后续的话语，只是用一贯平静无波的眼神，静静地注视着她。
“拉维尔，我承认，这么多年来，我给你添的麻烦算不上少……但我的性格你也应该很清楚，如果你选择向我隐瞒个中缘由，那之后的事态，只会变得越来越复杂。”
也确实不难想象。
单看潘多拉幼时的那股疯劲儿，就知道她不是个轻易能被压制住的人——如今再搭配常年累积下来的那份缜密与算计，真要被逼急了，怕是什么损招都能用得出来。
“我并没有任何要隐瞒的意思。那些您被允许获知的消息，我自然知无不言。”
这话听着坦诚，真要深究的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所谓哪些能告知，哪些不能，还不都是由他自己说了算吗？
潘多拉抬了抬眼皮，习惯性地想要杠他两句。
但拉维尔适时开口，话锋一转，竟忽然提起了另一件正事。
“……而且，我也正想请问，半夜三更，你们不在城郊的别庄好好休息，为何会莫名地出现在西城区的废屋之中呢？”
“呵……”
潘多拉一只手搭在床头，眉梢轻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是好笑。
“这还需要我特地解释什么吗？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热衷于跑去任何阿匹洛艾斯家族不希望我出现的地方——还能是为什么？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这理所当然的口气，饶是拉维尔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头疼。
他下意识地想揉一揉额角，无意间被自己的伤处刺了一下，只好默默地换了一边。
正在这时，房门被笃笃笃地敲响了。
在得到潘多拉的应允后，切尔西端着简陋的茶具进来了。
每月的日常物资里偶尔会有一些下等茶叶，但他们素日也没什么客人，所以蕾雅会将较好的那些拿去煮蛋，剩下的碎沫子则混上从园丁那儿顺来的花朵碎片，将就着用来泡茶喝。
由于潘多拉的屋里也没有边几，所以切尔西将托盘直接放在了床头柜上，还顺手将已经吃空了的蛋糕碟子收走了。
就在转身离开之际，潘多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捎来了一句淡淡的嘱咐：“……去找找家里还有没有消毒水和纱布。”
“是，应该还有的，小姐稍等。”
待下楼的足音渐渐远去后，拉维尔看着已经端起了杯子准备用茶的黑发少女，轻声地阻止道：“不用麻烦了，小伤罢了，也是常有的事。”
常有的事？
是说自己身为骑士本就会在训练时经常受伤，还是说，尤妮丝夫人因为自己的事迁怒于他，早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潘多拉忽然有些难过。
可每每到了这种时候，快要出口的温言总会峰回路转地变化成恬不为意的回应，就好像他们之间永远都只能如此公事公办地站在天平的两端，没有办法再继续靠近——
“我只是怕你被疼痛影响，不好好回我的话罢了……还是去搬把椅子坐下吧。拉维尔，在今天这壶茶喝完之前，我横竖是不会让你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