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之五 龙蛋

九头冥蛇的始祖也是神龙族，但在太古之末那场剧变中遭受异化，成了妖力刚猛足以毁天灭地的海底九头冥蛇。

千万年之间，因天地间能量的耗损，九头冥蛇的力量也逐代减弱，但他们妄想着通过禁术获取远祖之大能。一个偶然机会，九头冥蛇从古老禁术中知闻以九头龙血修炼，就可以炼得高深莫测的太古神龙族力量。

当九头龙王和云龙公主之子——那时候还是个龙蛋——就摆在他面前时，虽然他感念云龙公主对他的照拂，也曾想把龙蛋完好无损地还给她，但内心面对用龙血提升修为的巨大诱惑时，他感受到无比的纠结，一番激烈的自我碰撞之后，他还是带走了龙蛋，打算自己孵化龙蛋，然后炼取龙血提升妖力。

龙蛋和母亲一起醒来后就开始了孵化，正在孵化成形之时被九头蛇盗取到海底。

孵化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五百年后一只通体雪白、乖巧可爱的小小九头龙破壳而出。

九头龙因为九头之躯，天赋异能，孵化时间比别的龙要长很多，生长时间也更为长久，五百年孵化而出，五千年生龙角，再五千年生龙鳞，再过一万年才能长成龙身，九头龙的寿命更是长久到可以地老天荒。

而在此之前，他怎么看都只是一条普通的九头小蛇。

生性好动易躁的九头冥蛇为了获取龙血，硬是抱着龙蛋在自己的窝里乖乖地等了五百年。

龙蛋有动静了！动静越来越大，甚至都会自己滚两圈。

龙蛋有裂纹了，九头蛇太高兴了，忍不住跳起舞来。跳到筋疲力尽，他打了个瞌睡，一觉醒来，龙蛋不见了！

他一跃而起，呆了一晌，疯了一样四处翻找，“龙蛋，龙蛋，我的龙蛋呢？！”

“谁偷走了我的龙蛋？我要吃了他！”

躁怒的九头蛇惊慌失措，却无计可施，血红的妖瞳可怖地向蛇窝外面扫去。

蛇窝门口有几只大大小小的海贝壳，是隔壁鲛人一家的战利品，大的是他们的家，小的是鲛人宝宝的玩具。

一只小小的海贝壳上，一条通体雪白的小九头软软地蜷伏在那里，九只小脑袋使劲儿抬起来，海水一样的冰蓝眼睛懵懵懂懂地四下张望，嘴巴里还发出奶声奶气的嘶嘶声，好像在问：这是哪里，我是谁？

“原来你在这里，嗯哼哼~”

九头冥蛇喜极而狂，挥舞着身体在小龙面前扭动。

这就是九头小龙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份见面礼。

安静下来的九头冥蛇仔细端详着小蛇——破壳而出的是一条和他并无二致的九头小蛇呀，除了花色不一样。

他有点愣愣地左看右看，觉得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不可能，这难道是我的蛋，这怎么可能是我的蛋？我已经五百年没和女妖们接近了！虽然一百年前青鱼精来找过他，二百年前珍珠贝来看过他，三百年前小水草妖也因为相思难耐来找他，四百年前还有一只大鹏所化的鲲慕名而来，但是，但是，他都拒绝了她们，为了龙蛋拒绝了她们。所以这五百年中他不可能有了自己的蛋。

九头冥蛇想得脑阔疼。

欢畅的阳光潜入碧蓝澄澈的海底，光影摇篮一般地轻晃着，温柔地拥抱小九头。小蛇——他目前看起来就是一条小蛇——在温暖的光晕里慢慢地伸展开小小身躯。

忽然他直立了起来，九个小脑袋一齐面朝大海和阳光，“啊呜~”一声悠长清澈的龙吟，虽然稚嫩柔软，却穿透了整个大海，喧闹的海底瞬间安静下来，那些正在互相追着咬尾巴的小海妖们立地不动，微微颤抖；那些小鱼小虾们想直接钻进水草丛中的家却连家门口都忘记在哪儿了，就连巨齿鲨、虎鲸、蓝环章鱼都瞬间停止了活动……

九头冥蛇滚作一团，许久听到外面再也没有动静，才敢放开捂着眼睛的手。

小蛇躺在贝壳上睡着了，九个小脑袋互相拥抱着，依偎着，一串一串地吹着泡泡梦。

五百年啊没有白费，果真是九头战龙之后啊！

心满意足的九头蛇也觉得累了，躺在小蛇旁边的珊瑚枝上睡着了。

大蛇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吸取龙血练就上古神功。

他身子一抖，现出庞然可怖的真身，九个脑袋在空中狰狞乱舞，满口尖牙荧光闪烁，条条血红的芯子嘶嘶作响，海浪瞬间染透了黑暗，汹涌席卷。

就在蛇妖的利齿快要落下时，小蛇忽然翻了个身儿，美美地打了个呵欠。九头一愣，再次张口咬下时，小蛇却睁开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然后小奶音清亮亮地叫了声“爹地！”

九头蛇只觉得心尖上一股暖意轰然涌过，竟不自觉地收起了恐怖的真身，直愣愣地看着软糯糯的小蛇。

爹地。他眼前忽然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威武雄霸的九头海妖，海底妖王，如果不是那场大战，如果父亲没有被龙族砍成数段扔进烈焰之山，瞬间被喷薄而出的熔浆吞噬，如果母亲没有被龙族的利爪撕成碎片，像血雨般洒进大海，如果父亲母亲还在，他又怎会在天界东躲西藏尝尽苦楚，又怎会蜷缩海底被一些巨怪欺负…

妖族最初是没有血亲意识的，因为异化的过程中他们的神识和性明完全被毁灭了，只剩下行尸走肉般的怪异躯壳和被扭曲的嗜血的本能。当然也还有繁衍的本能。但是没有哪个妖族父母会想要照顾自己的孩子，小妖兽出生后就被随意丢弃，甚至被饥饿的父母一口吞掉。幸亏妖族繁衍速度很快，总会有很多的小妖兽幸存下来。

妖族的本源也是清气，虽然被极度异化，但在世界运行中仍能感应并接受到清气的输入和净化，其后的亿万年间，渐渐修复了部分根本的神识，血亲意念便是最早得以恢复的。

到这位九头冥蛇时，妖族和神族、人族的最大区别只在于情绪的不稳定，不能很好的平衡内心冲突；教育的缺失和落后，以及因此造成的心智和情感的简单粗陋；更为明显的嗜杀的兽性等。

高等大妖的神识修复得更为完整，很多时候与神族的区别，似乎只表现在亿万年来彼此对抗厮杀而形成的惯性对立上。尤其神族自己也在不知不觉地堕落之后。

爹地，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也这样喊着父亲，然后父亲就会把他驮在身上，浮上海面去看天空，看群山，看星辰斗转，看各种各样的海岛，看遥远的凡人们热热闹闹地过日子。母亲会陪在他们身边。人族都说海妖善于惑人，还会把引诱来的人一口一口吃掉，可母亲却是那么温柔和善，除了必要的猎食，从不伤害任何一个水族生灵。

爹地虽然是海底妖王，可一点儿也不凶，除了教他修炼的时候，他很爱开玩笑，搞恶作剧，还会变成一根海草来戏弄他。

“爹地！”

“爹地~爹地~”

那小蛇爬上他的脚面，抱着他的脚踝，摇摇晃晃地望着他的脸。

“龙族，去死吧！”他的脸上瞬间现出了无可抑制的暴虐戾气，双眼血红，捏紧的拳头青筋暴起，骨节咔咔着都要碎裂…

“爹地~”小蛇的声音带了明显的惊慌和委屈。

他的妖瞳逐渐散去，僵硬的身体柔软下来，终于一点一点蹲下身子，把小蛇抱进怀里，满脸泪水，落在小蛇的脑袋上。小蛇吐出粉红的芯子，舔去他的眼泪。

女妖们终于不再因为争风吃醋而你争我斗，她们整日混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是哪个妖精钻了空子，竟然给风流不羁的俊美少年郎九头生了儿子？

好歹是海底妖王的血脉，衣食可以无忧，大蛇带着小蛇在海底悠游岁月，虽然大蛇总是和小蛇说，我不是你的爹地，叫哥哥也行的。但小蛇不听他的，一口一个爹地叫着他，他也就乐得答应了。

大蛇教会小蛇猎食，练功，修行，等等，自己所能倾囊相授。

无聊的时候他们就浮出水面看人间，看得久了难免被扰攘但热闹的烟火气吸引，便也化身人形，到炽热红尘中游戏人生。斗鸡走狗，酒肆猎场，以至于秦楼楚馆。看了无数贩夫走卒的微末和不屈，朱门豪强的骄傲和下作，不分阶层的尔虞我诈，也有不期而遇的陌生人的善良温暖。

他们也不知道漫长的生命都要做些什么，只要欢愉便好，哪怕是短暂的。

而这百年中，神族因为蜃龙的夺位擅权而哄闹不堪，无暇他顾；人族也还算太平，世界总体来说一片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