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长风轻车熟路地将谢钧带至最靠里的书房。
就在韩鸣阳怀抱着侥幸心理，希望鹤长风说的那几本书就在外面的书架上时，鹤长风打开了那个装有棋盘的锦匣。
“残局？”谢钧上前看了看，旋即对鹤长风坦然笑道，“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怎么会下棋的。”
“不是用来下棋的。”鹤长风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一处机关，可以开启鹤天风谷的密室。”
说着，鹤长风拨动一枚白子。
此时的谢钧是一位十足十的君子，听闻这是旁人的隐秘，他立时背过身去，不再看棋盘，口中还道了一声：“抱歉，我不是有意窥探。”
鹤长风却拉着谢钧的手臂，让他转过身来：“谢兄这么说就见外了，若是我想要隐瞒，便不会带你来此。
“此事虽是鹤天风谷的隐秘，只有我与哥哥、还有在鹤天风谷中待得最久的几位弟子知晓，然——”
鹤长风一顿，续道：“我信得过谢兄。”
他清亮的眼中满是年少意气，纯澈无邪。
谢钧盯着鹤长风的眼睛，再次推拒道：“还是不要……”
鹤长风打断了谢钧的话：“若是我想将此物分享给谢兄看呢？”
谢钧知道鹤长风心意已定，会意一笑：“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鹤长风回转身，领谢钧看向棋盘：“此物名为‘跳字匣’，棋盘上共十七枚棋子，黑子八，白子九。
“这些棋子被固定于棋盘之上，只能移动位置。
“黑白子的每一种排列方式都代表了不同的字，但只有七七四十九种排列、也就是四十九个字被计入机关……”
韩鸣阳在一旁看得着急，他甚至都想冲过去捂住鹤长风的嘴。
谢钧原本都不想听，为什么鹤长风还是执意要将这么重要的事告诉一个外人？！
但着急归着急，韩鸣阳能理解鹤长风这样做的原因。
此时并无人料到苏琼音会因难产而死。
亦无人料到谢钧会因苏琼音的死彻底疯魔。
在这一处时间与空间中，谢钧只是鹤长风心目中的豪杰，是他打算用一生追逐与仰望的楷模。
面对亦师亦友的谢钧，鹤长风自然不会设防。
将秘密与最亲近的好友分享，其实重点已不在秘密本身，而是此举所传达的讯息——
“我与你天下第一好”。
谢钧也正是知晓了鹤长风想要表达的善意，才不再推辞。
鹤长风不疾不徐地清楚道：“开启此物的密钥共需十位，规则为‘逢三跳七’。
“三字为首，算是选定字题，之后的七位密钥，便是前三字谜题的解答。
“例如上一次的字题为‘不闻雀’，便要在四十九字中择字成句，答此一问。
“故而答案可为‘松风林动惊蝉雨’，亦可为‘夏时风至鱼化雀’。
“无论选择哪种作答，机关都会开启。
“密钥依序轮换，次次不同，但也无需背记，只需按字题作答便好。”
谢钧听懂后不由赞叹：“妙极，雅极！是何人想到能以诗词入机关的？”
鹤长风听到夸赞，害羞地略微低垂眼眸：“原是我与哥哥儿时做的文字游戏，他请工匠将其制成了机关。
“本意是只有我与他知此关窍，可等此匣真的做成，却成了个消遣之物。
“平常时候有了兴致，就算不进密室，也想来摆弄它两下。”
讲完了跳字匣的使用方法，鹤长风着手开启密室。
他口中说着，手上娴熟地挪动黑白子：“此次字题为‘风间雪’，我作答‘梦枕时花闻春信’。”
话音落，机关牵动，书架后的密室打开在二人面前。
鹤长风带路先行，谢钧跟在他身后。
密室中无窗，从窄道处透来的日光只堪堪照亮密室门前的一小块区域。
鹤长风点亮照明灯烛，径直走到书架边，左右挑拣一番。
韩鸣阳也走了进来，但见密室中井然有序，没有一丝杂乱之处，更没有那些触目的血痕。
鹤长风抽出两本书册，先自己翻了翻书页，确认内容无误后递给谢钧：“谢兄，这两册记载的都是远疆处的练蛊奇术。
“我之前看过，依稀记得里面有些流派与化章门之法相合，可供谢兄参考。
“但其中亦有些阴毒之术，有悖人伦，只做了解便是。”
谢钧接过书册，随手翻开一本，便见上面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大蜈蚣。
他强按下想将书册扔出去的冲动，佯装无事，冲鹤长风道谢。
鹤长风有些不好意思道：“此间藏书皆为孤品，乃兄长钟爱之物，可惜不能赠与谢兄，只能让你留在这里略作一观了。”
“这又何妨？”谢钧道，“就算是让我拿回去，我也未必就能由此而成练蛊宗师了。”
说罢两人俱是一笑。
为了不拂鹤长风的好意，谢钧找了个位置坐下，开始认真看这两本书。
韩鸣阳走到他身后，发现谢钧总是在有图的地方迅速翻过，只在全是文字的页面停留目光。
韩鸣阳忽觉不可思议——
谢钧很怕这些虫子吗？
鹤长风则在另一边继续翻箱倒柜，口中念叨着：“……我明明记得还有一本最玄乎的，放哪儿去了……”
谢钧看得辛苦，见鹤长风找得也辛苦，当即劝道：“长风，不必费力找了，这两本足够我看的了。”
鹤长风不放弃，终是在书架最下层的一只方盒中找到了他想找的那册书。
鹤长风心满意足地将其取出，交到谢钧手中。
就在这时，琵琶声没有预兆的响起，委屈的小牙牙从未如此轻轻地道：“恭喜玩家2126成功解锁图鉴【冠绝之术——浮生蛊】。”
韩鸣阳心头一紧，他完全没有料到，浮生蛊居然会记载在鹤天风谷的藏书上。
原来鹤长风找了许久的书是这本。
韩鸣阳不由自主地假设，若是鹤长风最终没能找到这本书就好了。
但下一刻，韩鸣阳就推翻了自己的设想。
——他不该这么想，因为鹤长风没错。
错的唯有用这本书去作恶的人。
韩鸣阳的目光追随着“浮生蛊”而去。
那是毫不起眼的一本书，靛蓝封皮，苍白内里，封面上甚至连一个书名都没有。
无人能预见到如此单薄的书脊，竟在不远的将来牵系了一众无辜性命。
而这本书，此时正握在谢钧手中。
现在与真实时间中唯一不同的是，苏琼音还活着。
因而谢钧不可能会对这本书产生任何兴趣。
他在听到鹤长风说这里记载了“如何使死人复生”的诡异之术后，也只是像听志怪故事一样惊叹一声，再没有其他反应。
谢钧与鹤长风一同坐在密室中，边看蛊术异闻，边出言讨论，就这样度过了整个下午。
直到将用晚膳时有弟子在外间催促，鹤长风才与谢钧离开此处。
谢钧将三本书留在了密室中，婉拒鹤长风留他吃饭的邀约，趁夜赶回了化章门。
立在外间迎候鹤长风的，正是中午送来瓜果的那名弟子。
弟子名叫万洪，他见两人自密室中出来时便觉得有些不妥，却忍住什么也没说。
直到他跟鹤长风一起送谢钧走下见青山，望着谢钧策马远去后，他才走近鹤长风一步，迟疑开口道：“师叔，就这么带谢大侠进静阁会不会不太好？毕竟他不是……”
鹤长风略一抬手，打断了万洪的话，不甚在意道：“谢兄乃当世真英豪，对这样的人还要防备，未免显得我们过于小肚鸡肠。”
万洪还欲再争辩什么，鹤长风却率先转了身。
“回去了，还有这么高的一座山要爬呢。”鹤长风拍了拍万洪的肩膀，笑了笑，“我已经等不及要吃晚饭了。”
说罢，鹤长风微撩衣袍，抬步向山上走去。
事已发生，万洪自知再多说也无益，只得默然跟上。
*****
苏琼音与谢钧成亲一年后，喜得麟儿，取名“鸿信”。
鹤长风由此有了一个新的爱好，那就是去化章门逗谢鸿信玩。
尚在襁褓中的小娃娃软软糯糯的一团，睁着大眼睛左看右看，嘴里咿咿呀呀地胡乱发音。
鹤长风看得新奇而又喜欢，但照例是不敢抱，怕摔了他，只围在鹤长天身边打转。
他们这四个人里，唯一有养孩子经验的便只有鹤长天了。
毕竟他自幼就拉扯着弟弟，连抱孩子的动作都比初为人父母的谢钧与苏琼音标准许多。
鹤长天一有工夫，就给谢钧与苏琼音讲带孩子的心路历程，其中少不了鹤长风幼时的糗事。
什么“被自己的影子吓哭”啦、“非要吃树叶结果咬到虫子”啦、“光顾着看别处导致不小心撞到柱子上摔个跟头”啦……
引得众人笑声不断，连牙都没长齐的谢鸿信也咯咯乐着，让鹤长风闹了个大红脸。
回见青山的路上，兄弟两人在徐行的马背上闲聊。
鹤长风觉得自己有些喜欢上小孩子了，由此开始安排哥哥：“哥，你什么时候也生一个小崽子呀？我帮你养！”
鹤长天：“……”不想理他。
鹤长风畅想的生活有一种不顾哥哥死活的美：“那样我就可以带着侄子或侄女一起玩儿了，我要喂他们吃饭、给他们讲故事、教他们调皮捣蛋……咳，不是……”
鹤长天及时泼冷水：“你饶了我吧，养大你这一个祖宗就够了，这日子好不容易有了点儿盼头，我可受不了再来一个。”
鹤长风故意夸张地瘪着嘴，神情幽怨地望向鹤长天。
但他刚一转过头，就见鹤长天故意落后几步，鬼鬼祟祟地凑到他的马后，扬起了手中马鞭——
鹤长风搞怪的神情一瞬间转为真实的惊慌，急忙扯住缰绳，大叫一声：“别——！”
“啪”的一声脆响，胯｜下的马突然发足狂奔，带着鹤长风向前冲去，留下一连串吱哇乱叫。
鹤长天在他身后哈哈大笑。
时光于平凡的欢乐中溜走，转眼间两年已逝，苏琼音的第二个孩子即将临盆。
所有人都以为这次也会顺顺利利，但事与愿违，在最深的噩梦中都不曾发生的祸事陡然降临——
苏琼音难产身死。
鹤长风与鹤长天刚一获知这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便即刻前往化章门，却扑了个空。
谢钧紧闭化章门，拒不见客。
兄弟俩理解他丧妻之痛，并未强行打扰他，而是返回见青山悼念苏琼音，想等谢钧稍缓过来后再来见他。
可谁知，化章门这一关，就是十年之久。
十年间，鹤长天与鹤长风只能通过打探到的消息，得知谢钧与一双儿女生活得还算不错。
鹤长风写了数封信请求谢钧一见，均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再度提笔，鹤长风想了想又放下了笔。
或许谢钧是怕一见他们，便会想起苏琼音，所以才故意疏远他们。
而他给谢钧写信，无异于一遍又一遍重提旧事，揭开伤疤，又有什么意思。
鹤长风自此打消了再见谢钧的念头。
但在他心中，他始终坚信，谢钧终将会走出痛苦，再来见他们。
正如鹤长风所想，谢钧真的于苏琼音离世的十年后，再度来到了见青山，踏入鹤天风谷的大门。
只是，谢钧并非走出了痛苦，而是选择将痛苦加诸于其他人身上——
*****
谢钧来到见青山那日，正赶上鹤长风前往夷关城参加雅集，不在鹤天风谷中。
鹤长天亲自出来迎接谢钧。
乍见谢钧的刹那，鹤长天甚至都有些恍惚，总觉得昨日还在与他谈天说地的人，竟然已十载未见。
鹤长天笑着引谢钧入内就坐：“小风昨日方才启程前往夷关城，只差了这一步，我即刻便着人叫他回来，能再见你，他一定激动坏了。”
谢钧只微微一笑，拦下鹤长天想差人给弟弟送信的动作：“先不急，我是来找你的。”
鹤长天察觉谢钧有些奇怪，静了片刻，仍是含着笑意问道：“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谢钧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道：“我想要那本记载着‘浮生蛊’秘术的书。”
鹤长天面上的笑容消逝得一干二净。
鹤长风带谢钧入静阁的事，鹤长风当天晚上就主动跟他说了。
那时鹤长天也觉得此举无伤大雅，不会妨害到鹤天风谷分毫。
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鹤长天敛容正色道：“谢兄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若论年岁，鹤长天要比谢钧年长，但为表敬意，他向来称呼谢钧为兄。
谢钧用最平静的声音，说着最耸人听闻的话：“我又见到琼音了，在棺中，她的容貌与曾经未有一丝改变，她还活着，只是醒不过来。”
鹤长天没去探究谢钧为何要打开苏琼音的棺材，但他恰好知道为何会出现如此情状。
鹤长天：“若说得无礼一些，现在打开琼音父亲苏老门主的棺椁，你同样会看到一具宛如有生命一般的躯体。
“那是因为他们常常接触毒虫，便要长期服用解毒之物，而化章门长于以毒攻毒，所以他们服用的‘解药’也是一种毒。
“正是这种毒让他们的身体不腐不坏，但他们……”
鹤长天不想太刺激谢钧，委婉道：“……确实已经不在了。”
谢钧不知听没听进去：“浮生蛊可以让她醒来。”
鹤长天：“浮生蛊只是异闻一桩，逝者复生有违天道，无稽之谈如何能当真？”
谢钧偏执道：“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谢钧仿若从头到脚变了一个人一般，光是这样的对话就让鹤长天十分不舒服。
鹤长天攥紧了置于腿上的双手：“你要如何试？”
两人于桌案对坐，注视着彼此双眼，无声对峙。
“此番前来，我目的有二。一是要拿到那本秘术，二来——”
谢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砰然放上木案，用手遮着表面推至鹤长天面前。
此物与案面摩擦，发出玉质声响。
鹤长天不为所动，只定定地与谢钧对视。
直至谢钧撤回手，鹤长天才微微垂目看去。
只这一眼，鹤长天就变了脸色。
谢钧递来的是一块白玉佩，其上是一只仙鹤立于莲池之中，舒展双翅，曲颈向天，沐浴天风。
如此纹样鹤长天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与之一模一样的另一块现正佩在他的腰侧。
——这是父母留给他们兄弟二人的信物。
玉佩在此，那小风呢……
谢钧见鹤长天惊怒抬首，展颜一笑，续上方才未尽的话：“我要向鹤天风谷，借几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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