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移开，天光散落，为静阁带来些许光亮。
一名死士取出火折子点燃蜡烛，为谢钧照明。
不甚明亮的火焰微微跃动，将谢钧的影子投向室内，歪斜着拖得很长。
静阁中每一名鹤天风谷弟子，无一人料到此刻会是这般情状。
他们呆立在原地，脑海中盘旋着同一个疑问。
——谢钧怎么会知道静阁的密钥？
谢钧静默站立，不言不语，一时没有动作。
有死士揣度谢钧的心思，正欲越过他，上前拿下这五名弟子。
谢钧突然一扬手，止住了手下。
下一刻，他劈手从身边死士手中夺过一柄长刀。
直到这时，愣怔的弟子们方惊醒过来，各自慌乱捡起被扔在一旁的剑，或横在胸前，或剑尖前指。
但就算有剑护身，他们也不可能是谢钧的对手。
长刀雪刃白光一闪，谢钧步入雅阁。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戮。
刀剑相撞之声几乎没怎么响起，弟子们的嘶吼呐喊过后，清晰传来的俱是利刃穿透血肉与鲜血溅洒而出的可怖动静。
数名死士驻守在静阁门口护卫谢钧，冷眼旁观。
韩鸣阳咬牙紧攥双拳直至青筋暴起，无能为力。
数道血流汇聚一处，很快便有鲜血淌出了窄道。
不出片刻，静阁中只剩了一个活人。
谢钧立在血泊之中，长刀垂血，一身碧衣不染纤尘。
或许他也曾这般立于蒋善等一众匪徒的尸骸旁，彼时他是苍州的英豪。
可现在，他是挣脱了无间地狱的恶鬼。
在看到那满地的碎纸屑时，谢钧怒到极点，失去了尚残存的星点理智。
他原本是想留着他们的性命试蛊的。
在谢钧眼中，他想要的不过只是一本秘术而已。
这些人何至于此，竟然真的毁了浮生蛊？！
他们撕掉的哪里是几本书，而是彻底断绝了琼音的生路！
他要为琼音报仇！
要让他们为琼音陪葬！
所以这些人必须死！
杀光静阁中的所有人后，谢钧逐渐冷静下来，他看到书架上尚且完好的书册，心中陡然升起希望。
他将长刀随手扔在地上，如同落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开始迅速翻找书架上的书。
但随着轻轻拿起又被重重放下的书越来越多，令人窒息的绝望渐渐淹没了谢钧。
他可以确认浮生蛊已经被撕毁了。
谢钧背对死士，双手撑着书架，微垂下头，目光落在一地染血的破碎书页上，仿佛失了力一般。
他记不清浮生蛊里面的内容，哪怕侥幸找回了其中的只言片语，也拼不出一本完整的书。
他救不回琼音了。
明确意识到这点后，谢钧眸中隐有泪光浮现，很想蹲下大哭一场。
但无论怎样都已经于事无补。
不知保持这个姿势静默了多久，谢钧终于松开书架，转身向外走去。
一切或许都将到此为止。
可就在这时，谢钧眼角余光瞥见了脚旁的一本书。
——靛蓝书皮，封上无字，掉落在一名死去弟子的身边。
谢钧着实一愣，难以置信地俯身捡起这本书，大略一翻。
当看到书页中白纸黑字写着的“浮生蛊”三字的那刻，他的双手都不由得微微发颤。
这本正是十余年前他所见的那本记载浮生蛊的书！
谢钧连忙检查一通，发现只有书底几页被撕去，前面大部分仍旧完好。
应是弟子刚开始撕这本，谢钧就赶来了，因此没来得及将其彻底毁掉。
这本书手写而成，只要找到同样的字迹，就能拼凑出后面几页。
而且撕下的页数不算太多，书页内容想来不至于太难排序。
谢钧当即就想从附近寻找缺失的书页，四下探去，却摸了一手血。
他皱了皱眉，用死去弟子的衣服擦干净手，将浮生蛊书放入怀中。
谢钧不想再耽搁，当即起身，命令下属：“把鹤天风谷里所有人，无论是死是活，全部带回化章门去。”
“这一片……”谢钧用手指了浮生蛊书所在的一处范围，想了想，又怕有所遗漏，索性道，“密室里的碎纸也全部带走，不准遗漏一片。”
众死士领命。
谢钧迈过干涸的血迹，补了一句：“血迹也都清理干净。”
死士们收了刀开始依命行事。
他们抬走尸体，收好碎纸，有人提来水桶，泼在血上。
不知是谁在泼水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装有棋盘的锦匣，匣盖一合，密室关了门。
几名死士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再打开它，也无人敢去询问谢钧，触他霉头。
反正密室中该带出来的都带出来了，清不清理血迹又不那么重要，他们便略过了这里。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静阁中的血迹就这样保留了下来。
鹤长天与谢钧对抗的房间空无一人，只留下一片狼藉。
断成数截的剑如暗器般插入墙壁。
地上最大的一滩血里躺着一小块白玉，是碎成数块的玉佩的一部分，其上雕刻着一段仙鹤的翅膀。
鹤羽染血，分崩离析。
井水洒入厅堂，漫过石阶，整个鹤天风谷都变得湿淋淋的。
血迹掺着井水涌流，在一遍又一遍的冲刷中变浅，变淡，直至消逝无踪。
阳光烤干水汽，地面整洁如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化章门死士陆续离开。
鹤天风谷空了。
鹤长天身受重伤，仍有一口气在，也被带回了化章门，关入废弃多时的地牢。
韩鸣阳在包括地牢在内的化章门各处穿梭来去，都没有发现鹤长风的下落。
他现在在哪儿？究竟如何了？
虽然早已知道结局，但韩鸣阳还是希望终将发生的事情可以晚一些到来。
就在韩鸣阳在化章门中团团转时，他突然想到了假牙同学：“牙，我可以重新经历记忆世界中的记忆吗？”
委屈的小牙牙随叫随到：“当然，你可以自由选择回溯的记忆节点。”
韩鸣阳不放心地问了一句：“回溯会影响真实世界里的时间吗？”
他还要带霍戎与段禾清去化章门，不能再耽误更多时间。
委屈的小牙牙道：“无论你在记忆世界中待多久，放在真实时间中永远只有一瞬。”
“那好。”韩鸣阳点了点头，“请帮我回溯时间，我要去找鹤长风。”
*****
韩鸣阳回到了鹤长风出发前往夷关城的那日清晨，站在了见青山脚下。
鹤长天亲自为弟弟最后检查马鞍是否系紧，不厌其烦地叮嘱他：“你与万洪一路小心，遇事不可逞一时意气。”
“知道了，哥。”鹤长风在鹤长天眼前左右晃了晃身体，夸张地表演晕头转向，笑道，“耳朵起茧子了。”
鹤长天无奈一笑，侧首对立在一边的另一名弟子道：“万洪，看好你师叔。”
万洪正色抱拳，恭敬道：“是。”
也怪不得鹤长天不放心，这十六七岁的少年看起来，确实都要比鹤长风这位师叔要成熟稳重得多。
鹤长风与万洪各自上马，扬鞭而去。
奔出一段距离后，鹤长风急急勒马停下，再度回身挥手与哥哥告别。
仍站在原地未动的鹤长天同样挥了挥手，而后目送鹤长风的身影消失不见。
韩鸣阳跟在鹤长风身边，时刻提心吊胆有危险发生。
但直到鹤长风与万洪在傍晚时分抵达最近的城池歇脚，什么都没有发生。
韩鸣阳原以为谢钧会安排死士夜半偷袭，不料是在鹤长风与万洪到街上吃饭时生了变故。
城池繁华，傍晚尤为人多，叫卖吆喝与行人谈笑声混在一起，烟火气十足。
鹤长风二人随便吃了顿炒菜，便要回客栈。
两人走在路上，突然有一人疾步行来，肩膀猛地撞上了鹤长风。
鹤长风毫无防备，踉跄了一步，万洪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撞人者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鹤长风只当他是个没礼数的，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不作计较。
谁知回到客栈脱衣洗漱时，鹤长风竟发现他的宝贝玉佩不见了。
他当即明白那撞人的是个小偷，可惜为时已晚，现在再去追，那人早跑没影儿了。
纵使如此，鹤长风仍是不甘心地冲到街上，大喊了几声“还我玉佩”，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韩鸣阳这时反应过来，原来谢钧竟没有对鹤长风动手，只是派人偷走了他的玉佩，拿去要挟鹤长天。
但此时的鹤长风并不知情，他沉浸在丢了重要珍宝的烦闷里。
鹤长风问万洪：“你说我贴告示悬赏，用千金来向那贼人要这玉佩呢？”
万洪同样愤然，但还是劝道：“小贼偷了玉佩自然要逃离，没准儿现下都不在这城里了，张贴告示他也未必看得见。”
鹤长风又想道：“要是我去每个当铺都问一问呢？贼人要是将玉佩当了，我就能将它赎回来……”
不用万洪说，他也知道，若是小贼不将玉佩出手，那他一辈子都等不到赎回它的机会，而且小偷很有可能会将玉佩卖到不是当铺的地方去，这就无解了。
出了这档子事儿，夷关城鹤长风是没心思去了，休整一夜，第二日早上他就与万洪打道回府。
就在这个上午，鹤天风谷遭了灭门之祸，此时鹤长风正在赶回此处的马背上。
天近日暮，鹤长风与万洪牵着马回到了鹤天风谷。
一进大门，鹤长风就觉得有些奇怪，居然没有闻到这个时候本应有的饭菜香味。
莫非今日他们都早早吃完了？
鹤长风没多想，冲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向哥哥诉苦，径直向鹤长天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待的长廊跑去。
“哥——”
临到近前，鹤长风就大喊了一声，是下一句就要开始撒娇的语调。
但当他转过拐角，却没有见到鹤长天的身影。
鹤长风一愣，旋即跑去别处去找。
鹤长风的心开始有些惴惴不安——
这一路上，他竟没见着一名弟子。
直到他冲入厅堂，看见碎裂一地的桌案，伤痕累累的墙壁与陈设，悬起的心猛地坠入了冰水中。
——出事了！
就在这时，万洪的喊声传来：“师叔快来看！这里有打斗的痕迹！”
鹤长风听见声音，身体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想要转向声音来处，但他的目光仍黏在断裂的桌案上。
片刻后方才回神，鹤长风跑去万洪身边，见一处房间的门被砍得破烂，似是有人要强行进入。
万洪心如擂鼓：“师叔……”
鹤长风抢先道：“去找还有没有人在。”
两人分头行动。
鹤长风喊着哥哥，焦急地连闯好几个房间，又喊了几个弟子的名字，均无回应。
万洪四处找寻之后也是同样的结果。
整个鹤天风谷中一个人都没有了。
鹤长风努力镇静下来，猜测道：“可能是遇上匪了，把所有人都劫走了。”
这话鹤长风自己都不相信，先不说这处深林连居民都少见，更别说是匪了，而且鹤长天的武艺并不差，究竟是怎样的厉害角色可以打倒他。
更何况要劫走整个门派的人，匪徒的人手想来也不会太少，深林中突然出现这样显眼的一伙人，鹤天风谷不会察觉不到。
虽然解释不通，但这是目前鹤长风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了。
万洪没了主意：“师叔，那现在怎么办？”
鹤长风攥紧手中的马缰：“去化章门，请谢兄相助。”
万洪迟疑道：“可谢大侠一直不见外人……”
“不一定非要见谢兄，”鹤长风十分有把握道，“只要他知鹤天风谷有难，必定愿意借我一些人手。”
说罢，两人直奔化章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