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月和林澍的第一次见面不太美好。
女生刚洗完的长发随意在头顶挽了个包，胸前系一半纽扣的蓝衬衣露在外面的白皙皮肤上还湿漉漉挂着水。林澍靠墙梯子下到一半，隔着布帘上半人高的缝隙看到棚底下站着个将近半倮着的人。
芽月仰头锁眉。
林澍俯视着她，脚下愣住，突然上也不是上也不是。
芽月目光更凛厉了些，林澍脸上没有明显情绪起伏，但仔细看还是能从他眼底看到一丝尴尬。
“等一下！”
林澍没反应过来。下一秒，一个盆底印着红色牡丹的铁盆便直直朝他脑袋砸了过来。
林澍“卧槽”一声捂头，整个人噼里啪啦应声倒地。
紧接着就是李花枝洪亮的声音从前面传到后院来说：“怎么着啊，刚来就要给我拆家？”
李花枝是芽月外婆，在松林镇开了几十年的麻将馆，性子直爽泼辣，七十多岁了看上去依旧精神气十足。
“李花枝……”
林澍倒地上撇嘴，两只手叠放额头上露着下面一双因为疼痛而眯缝在一起的眼睛说：“我被人给打了。”
“我还没瞎呢。”
老人穿一身青蓝色的麻裤麻衫，手里摇着把旧蒲扇站后院石榴树下看他，一脸嫌弃。
芽月也换好了衣服从石棉瓦搭起的简陋浴棚里出来，看了看花枝又瞥了眼地上的林澍转头沉默进屋，就好像地上躺着的那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林澍来了脾气，整个人一把从地上坐起来，眼睛直勾勾望向被芽月紧闭上的房门，说：“这人谁啊？”
“祖宗。”
花枝把林澍叫到前院麻将馆来给他处理额头上的伤口。
此刻，落日携卷晚霞，芽月房门上的墨绿玻璃也在大朵大朵映着盛开的石榴花，红红火火。
伤不算严重，盆边刮过擦破一层硬币大小的皮肤透着粉红，衬得少年一张五官立挺锋利的脸多了层破碎的柔和。
“疼。”
林澍“嘶”的一声皱眉偏过头去，结果又被花枝一双长满老茧的手简单粗暴地拽了回来继续把浸过碘伏的棉球往伤口上擦。
“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花枝最后一下擦得有些用力，林澍也只能忍着疼乖巧坐着，不敢反抗。
整个松林镇还能降住林澍的，也就只有花枝这个七旬老太婆了。
“这事真不怪我。”
林澍试着解释，说：“谁知道你院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下手这么狠的人啊。”
“就该有这样的人来治你。”
花枝把药箱重新放回抽屉里，顺手拿了桌上的小药瓶倒出几粒药丢嘴里直接咽下，也没喝水。
老太太心脏不好，好多年的老毛病了。
林澍小时候犯错了就会被他爸锁在家里不许出门，然后他就学会了翻墙从花枝家跑出来，这个习惯，也是好多年的毛病了。
“所以这人到底谁啊。”
林澍给花枝递水，花枝接过杯子叹口气，想了下说：“城里来的亲戚。”
亲戚？
林澍记事以来，花枝一直都是风风火火一个人，从没见过也没听过她在城里有什么亲戚。
“你这亲戚看上去脾气可不太好。”
“是，不爱说话。”花枝放下杯子，说：“不过脾气再不好，也要比你好一点。”
——
芽月回房间后一个人坐在木色漆皮斑驳的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安静发呆。
那是一张无数次出现在荧幕镜头里的，年轻好看几乎找不出来任何瑕疵的脸。这张脸曾被娱乐圈无处不在的镜头闪光灯喜爱追捧过，最后也被他们狠狠地拽向了无底深渊。
芽月坐着突然有些累，生理性的。
昨晚坐了一夜绿皮火车，好不容易到站之后接着又转大巴到松林县，最后再从县城车站被花枝开一辆半挂三轮车接回松林镇的家。
一路颠簸，现在坐下来，芽月还会忍不住觉得自己像一条海上漂泊的小船，摇摇晃晃。
过去十几年，她从没有来过松林镇，也没听陈萍之说过自己在这个镇上还有李花枝这样一个外婆。
那件事情曝光之后不久，父亲刘宋山在网上对芽月的一片谩骂攻击声中心脏病突发去世，母亲陈萍之也因为受不来丈夫的离开跟着去了，最后这个家就只剩芽月一个人，留在了繁华如梦的北城。
芽月不是没想过一了百了的。
只不过那晚刚好助理小韩来她家取东西，碰巧从冰冷的浴室里救回了她一条命。
再后来小韩看她可怜，花了些功夫在总算找到了芽月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从没见过面的外婆花枝，然后一路把她送到了松林。
芽月的事情，外婆花枝都是知道的。
小韩跟她交代完之前的事才又坐的大巴车按原路返回北城。
小韩走的时候靠着车窗和芽月挥手告别，芽月其实是想跟她说一声“谢谢”。
但她没能。
芽月开不了口，从她目睹陈萍之跳楼那晚开始，芽月就不会说话了。
——
应激性失声。
花枝不懂是什么意思。
小韩试着跟她解释说这是一种心理创伤，老太太皱眉。最后小韩不得不妥协了往简单说：“芽月病了，需要足够多的时间和耐心让她自己治好自己。”
哦，病了，心里面的。
花枝侧眼看三轮车后视镜里芽月单薄又透着倔强的背影，眉宇间不自觉起了更深的沟痕。
老太太沿着漫坡盛开的黄色野山花路边开车边想，病了没关系，哪里生病了都不要紧，回来就好，以后就住松林镇，松林镇的山水最养人。
花枝没跟林澍讲芽月以前的事，也没跟他说芽月是谁。
当年女儿陈萍之跟人私奔离家出走之后，花枝大病一场，不吃不喝三天，好不容易等到病好了，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以后就当松林镇从来没有过陈萍之这个人吧。”
从那以后，镇上真就再没人提起这段往事，林澍自然也不会知道。
那是属于上一代人的故事和回忆，后来的人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
松林镇三面靠山，晚霞很快燃尽，接着便是虫鸣伴着星光的夜晚。
花枝做好饭让林澍去后院叫芽月过来一起吃饭。
林澍爸爸是镇长，三天两头要到县里开会。家里没人的时候，林澍就跑来麻将馆这边蹭饭。当然，作为交换代价，放假的时候林澍也会偶尔来帮花枝看店。
林澍磨磨唧唧着起身，刚被芽月砸过的脑袋还在隐隐作痛。
“喂。”
林澍别别扭扭抬起胳膊准备敲门，指节触到房门前一刻又突然想到下午芽月站浴室里仰视自己的一双眼睛，于是有些尴尬地清了下嗓子转过身去背对着门说：“那个谁，出来吃饭了。”
那个谁。
林澍还不知道芽月的名字。
屋内没有回应，林澍声音又大了些说：“老太太让我喊你出来吃饭！”
一阵急躁的蝉鸣结束，房门依旧没有打开的意思。林澍没了耐心，转身准备敲门，结果手没落地，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林澍个子高，攥起的拳头刚好对准芽月眉心。
“磨磨唧唧干嘛呢。”林澍动动喉结，手放下来压着一股子火气说：“吃饭。”
芽月目光疏离地上下打量过眼前这个人，最后落在林澍额前贴着的白色纱布上，微微动了唇角，接着又轻轻摇头再次关上门。
林澍嘴巴微张，欲言又止。
爱吃不吃。
回前院人还没来得及坐下，老太太就指着桌上摆好一碟菜和一碗粥的餐盘让他给芽月送过去。
林澍无语：“你这亲戚，是哪来的皇亲国戚吧。”
花枝不理他，云淡风轻地威胁说：“我看我这饭以后是不好做了，你说这分量，我是按着三个人的来呢还是两个人呀。”
“也就是看你的面子。”
林澍识趣起身，端起盘子再次朝芽月房间走去。
“开门。”
林澍拖着长音，喊得不情不愿。
这次芽月开门倒是比之前快了不少，两扇木门没有完全打开，女生站在门缝中间仰着脸疑惑地看向林澍。
林澍也回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话。
不为别的，单纯就是芽月这张五官清冷透着骄傲的脸，碰上林澍这种吃软不吃硬的主，就难免不服气地想跟她对峙一下。
“吃饭。”
最后林澍先转了眼，手里不容分说地把盘子塞到芽月手里，临走嘴上还不忘酸她一句，说：“还真把自己当公主了。”
芽月皱眉，借着月光看林澍背影。
少年步子迈得随意又坚定，跟她以前娱乐圈里认识的那些说话做事客气到虚伪的人，不太一样。
——
松林镇的夜晚来得早，松林镇人的夜也开始的早。
过了晚上八点，松林镇就慢慢静了下来。大人们摇着蒲扇坐巷口吹风看飞虫撞进路边街灯，小孩早早洗漱好打开风扇听着动画片的声音准备进入梦乡。
只有两个地方不一样，越到晚上越热闹。
一个是花枝家的麻将馆，吃过晚饭镇上闲来无事的老太太便邀着朋友来上桌了。麻将馆屋里屋外一共六张桌，二十年多年，花枝的生意没大过，也没小过。
“来了就是玩个热闹，有桌上牌，没桌旁边看牌。”
林澍出门前，花枝正端一碗饭站门口招呼人顺便喂喂这条街上的流浪猫们。
林澍跟她打了招呼去西街，松林镇另一个喜欢在夜里活过来的地方，这里开着镇上唯一的网吧，以及网吧边上开着的唯一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超市——天天便利。
林澍跟大飞他们约好了今晚网吧通宵，几个人到的时候店里刚好坐满，老板让过两个小时再来。
也行，反正林海今天到县里开会不回来，而且都放假了，几个人谁也不急着回家。
林澍到超市拿了四罐啤酒一盒烟出来丢门口白色塑料桌上。
他不抽烟，大飞偶尔犯瘾。
林澍坐下单手开罐，余光斜了眼对面的火，说：“没事少抽点。”
“解个馋。”
大飞笑，笑完紧接着看向林澍背后愣神，手里的火还在指尖明明暗暗地燃着。
“我去。”
大飞缓缓发出惊叹。
林澍眉间一动，循声回头，看到的是穿一身白色及踝棉麻连衣裙的芽月。
“这哪来的漂亮妹妹啊，跟个明星似的，以前怎么没见过。”
大飞说着不自觉起身，兴奋地恨不得下一秒就冲到芽月跟前去。
陈天嫌他丢人，伸手扯他衣角拽他一屁股坐回位子上；耀文也跟着打趣：“这话你敢不敢在何琳琳面前说。”
不敢，那肯定是不敢。
何琳琳是大飞女神，神到大飞可以每天夸奖无数个漂亮女生，但只有何琳琳才是他心中唯一永远追随的信仰。
两个人吵吵闹闹。
林澍别过去的脑袋一直没转回来，芽月和他对视一眼，像不完全不认识一样漠然地转身进了超市。
“呵。”
林澍转脸回头，唇角意味不明地扬了个笑，接着拿起酒瓶仰头喝下一大口。
超市靠街这面是完整的落地玻璃窗。
从芽月进超市开始，大飞和陈天两个人的视线就一直在随着她的位置移动，直到后来芽月手里拎着一个小袋停在收银台前，开始还没什么，直到陈天发出疑惑说：“里面怎么了这是？”
林澍这才转头看过去，芽月背对着他，看不到脸上什么神情，不过从老板脸上逐渐失去控制的表情管理里，林澍还是能明显看出来他的急躁和不耐烦。
公主惹上事了。
林澍啧地一声回头继续喝酒，心想就这公主脾气，出门不惹事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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