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时候,云航集团总部的前台接待处来了个人,一上来张口就要说见方思久。
方思久是谁?云航原首席执行官江逾白的法定配偶、也是他的秘书,现集团执行副经理,他的行程,当然是要提前一个月预定的。
前台打量了这人,一身雪白的长裙,看不出品牌,脸上生得无一处不美,又好像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她暗自嘀咕:这人不会是方经理的情人吧,或许某个小明星,说不定还怀孕了,自己不让她上去,待会万一在大厅里闹起来,上了新闻,再成丑闻,最后自己倒霉,只能收拾铺盖走人。
她正在胡思乱想,一旁的电梯门开了,方经理衣冠楚楚,后面还缀着一大堆人,恭恭敬敬地对她身前的女子道:“大小姐。”
前台这时才恍然大悟,对方肖极的,正是年轻的前董事。
江之矣淡淡的扫了他们一眼,竟微微笑了。
她眉目绝艳,而这一笑,当真仿佛春晓之花一般。
然而美人启唇,吐出的话却像淬了冰,俨然是图穷匕现:“你怎么还在这里?”
倘若是一般人,肯定想着留个体面,然而江之矣向来不看场合,因此更让人往往觉得难堪。
她早年丧父丧母,后来又搬出去住,公司来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还是三年前,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她性情如何。
今日一见,老人才知道,还是一点没改,甚至比原来更难弄了。
方思久很包容的道:“我为什么要走?”
江之矣更直接:“因为我想让你滚。”
方思久言笑晏晏:“是逾白希望我留下的。”
乍闻这个名字,她先是一怔,然后更加暴怒,刚要发飚时,另一个老人打断道:“大小姐,你和方经理有什么话,可以上去了再讲。”
江之矣很快平复下来,不悦的瞪了那人一眼,才漫不经心的道:“行吧。”
会议室在二十四楼,这个位置几乎可以一览全城景致,半透明的观光电梯,她盯着脚下看,并没有任何恐惧。
方思久看着她安静的侧颜,心中比较,觉得他们性格虽天差地别,但容貌确实相似,不由有些感伤。
这种对于他而言莫名其妙的情绪来得很快,但去得也很快,一下就无影无踪了。
从江之矣踏进这座大厦的第一步之前,她就半分紧张都没有,于她而言,这本来就是她的东西,谁也拿不走。
这种骄傲,不是后天可以养成的。
当年江父江母飞机失事以后,公司起初是江父的妹妹江引梅在打理,江逾白长大以后,则又还给了他。
除了她以外,留在公司的还有江父的弟弟江聿铭。
江逾白的出色毫无疑问,他二十七岁直接接手公司,不仅使云航在这个时代的浪峰口站稳了,甚至更近一步。
因此,对于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众人也是抱有很大期待的。
江之矣第一个走进去,叫了一声“叔叔”。
江聿铭很惊讶,他对这个侄女了解得比旁人多,江之矣向来是不认亲戚、也不叫长辈的,她之前连哥哥都不肯叫,更何况是对他们这些不亲的人呢。
他对上江之矣的目光,觉得她好像想让自己说什么,便有些踌躇的开口道:“之矣,逾白这件事,我也觉得很遗憾……”
他还没说完,江之矣就已经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觉得。”
她语速很快,显得异常咄咄逼人:“去缅甸,一个拦的人也没有,你们都是吃白饭的么?”
方思久徐步而来,笑容得体,柔声道:“这是我的责任。”
江之矣瞥了他一眼,“你还是解释一下我哥为什么会出意外吧。”
方思久挑眉,“大小姐这是在怀疑我?”
“是。”江之矣比他还要干脆利落。
“我不觉得自己有这方面的动机,我和逾白恩爱……”方思久还未说完,江之矣再一次打断道:“恩爱?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用来消遣时间的玩意儿,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在座人中,未必没有同她一样想的,但就这么直接的说出来给人下不了台,江之矣也是第一个。
方思久笑,都被人指着骂了,他还能这样面不改色,实在令人钦佩。
他说:“至少逾白愿意同我在一起。”
江聿铭抬高声音:“够了,都少说几句!”待有些嘈杂的会议室安静下来,他略放缓了语气,“今天这会估计是开不成了,下次再说吧。思久,你最近先在家休息吧,我知道你之前也累了。”
方思久温顺道:“好。”
江聿铭又望向江之矣。颇有些头疼,“逾白泉下有知……”
江之矣冷冷道:“我不可能相信他死了。”
不欢而散之后,江之矣开车到了边墅,她刷了脸、按了指纹——全部顺利通过。
原来他一直将她的权限保留着,一直在等她回来。
大厅与她离开时相比,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夏天的白昼长,和煦的阳光透过环着的草地,在窗前笼上一层淡淡的、跃动着的新绿。
她想到白居易的诗:“但惜夏日长”,这是很契合她当下心境的。
她上了二楼,进了自己原来的房间,这里显然一直有人维护,保持得很好,同她离开时一样。
她坐在床上,想起了那些曾经做过的梦。
江之矣平复心情之后,才走下楼,方思久已经站在大厅里,仿佛一直在等她:“大小姐,我们好好淡谈吧。”
江之矣冷眼看他:“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好谈的。”
她站在二楼,摆足了居高临下的姿态。
方思久还是好脾气的样子:“大小姐希望我做什么呢?”
江之矣道:“和我哥的婚姻宣布无效,从这里搬出去,离开我家公司。”
方思久又问:“如果我答应,大小姐又能给我什么呢?”
江之矣很不屑的扫了他一眼:“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
方思久想,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了江之矣深层的动机和真正弱点,这实在是太明显了:“大小姐,你和江总关系很好呀。”
江之矣笑了,破碎的月色下,她此时的表情几乎称得上安详,“要你管。”
她没有秘密被戳破后的恼羞成怒,方思久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体会到她的心情:她并不觉得这是一件见不得人、值得羞耻的事,恰恰相反,江之矣对于自己爱上江逾白,很高兴,很心满意足,因为她爱上了一个值得爱的人,这是超出伦理、无关他人的。
方思久有些羡慕她,又有些嫉妒她,或许不止一点。
他道:“这不会被社会接受的。”
江之矣无所谓,“我的事,与他们何干。”
方思久轻轻道:“那逾白呢?”她蹙眉,然后听他继续道:“你要其他人怎么看他?”
江之矣第一次感到无言以对。
方思久又道:“云航是江总的心血所在,你真的要毁掉它吗?”
江之矣反感道:“要你来教我。”
方思久温言:“我不是这个意思。江总让我帮忙管理公司,是因为我之前是他的助理,对大多事务都有所了解,并非处于私情。要说私情,有那位萧小姐在,也轮不到我吧?”
听到“萧小姐”三个字,江之矣又是目光微变,显然对于她的憎恶还在方思久之上。
方思久也没有想过一次性说服江之矣,但更没想到她竟是点头道:“可以。”
方思久挑眉,然后听她道:“那你回公司吧。”她抱肩,斜睨了他一眼:“要是弄不好,我就杀了你。”
她说这句话时俨然微笑着,仿佛开玩笑一般,但方思久有种直觉:她是认真的。于是他道:“定不辱使命。”
江之矣一直到中午才出门。
她昨晚睡得不好,半夜下起雨,她惊醒之后,就在床上数着点点滴滴的雨声。
天已经全黑,没有云、也没有月,一点光都没有。她已经很久不怕黑,但今天久违的回忆起从前的恐惧。
折腾了大半夜到睡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江之矣撑了把黑色的伞,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人候着了,恭敬的道:“大小姐,方先生吩咐过了,你要去哪里有我们接送。”
方思久和江逾白结婚后,由于江逾白不喜欢夫人这个称呼,所以一概叫方先生。
“不用了。”江之矣冷淡的道。
她不会开车,已经叫好了一辆出租车,便再不顾其他人的反应,直接径自出去了。
下雨天的路上有点堵,广播里放着老歌,江之矣一下就听出来了,是《美错》。
她想起自己曾经在微博的小号上发过,“尽管昏迷有时梦醒有时不坚持,人生最大的快乐也不过如是”,算是记录心情。
不过五年的时间,太多太多的事,她却仿佛已经度过了半生。
江之矣已经预约过了,直接坐电梯到七楼,在医生的那一面墙上,中间位置是一个身着白大褂、扎着高马尾的年轻女子,温文秀雅,下面有她的名字:“萧絮云”。
江之矣推开诊室的门时,萧絮云在灯光下写着什么东西,抬头看见她时一惊,但很快又平复下来。
她和从前似乎没什么变化,白皙的肤色,娴静的姿态,她的身上有一种玉器般温润的质地,因此五官虽不十分明艳,但也绝不寡淡。
“是你?”
江之矣把伞往地下随意一丢,毫不客气的坐下,“对,是我。”
萧絮云蹙了蹙眉,仍然温言道:“能不能麻烦你先到一旁等一下,我还有病人,等中午休息时间我再来找你?”
江之矣却十分不给面子的道:“不要。我给你咨询费了,五百块一小时,不是吗?凭什么别人可以挂号我不可以,你们这里是不是搞歧视?”
看她摆出这副蛮不讲理的姿态,就差往地上一滚,十足十的流氓,萧怀音也知道没法谈了,只能叹了口气,“你有什么想问我的,直接说吧。”
江之矣哼了一声,“早这样说,不久好了嘛。”
“那我先问你,你和我哥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萧絮云已经习惯她的态度了,她回忆了一下才道:“今年的三月。”
“那就是半年不到。”江之矣语气中不掺杂任何感情。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来自“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我们之矣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