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明和王曼云走后，宋老夫人拍桌骂道：“真是个糊涂的！”
宋清知道她在骂宋长明，安慰道：“祖母莫气，父亲自有他的道理。”
“他能有什么道理？不过是王曼云事事顺着他，从不忤逆他。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怎么不晓得忠言逆耳的道理？！……”宋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抱怨着，说了好一会儿，忽地又低低地道：“他还是怨我，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怨我……”
罗嬷嬷不忍，宽慰道：“老夫人，都过去了，侯爷不会记着的。”
宋清也道：“是啊祖母，父亲不会怨您的。”
宋老夫人无力地摆摆手，“你们都不用说了，我心里清楚。罢了，我不该提这些的，平白叫人伤心。”
火苗扑扑地响着，堪堪照亮这锦绣屋室。苍老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脆弱，额上的皱纹爬满了无力感。她身上是华贵的衣裳，可比普通人家一年的花费，可那衣裳下面是同雪地青石一样冷的心。
她手背上的皮肤是松松垮垮的，轻轻一捏便可以松松提起。宋清覆住她冰凉的手背，第一次对这个老人生出同情。
在这后院里，宋老夫人是最尊贵的。吃住衣食都是好的，又不管事，平日最为清闲。可同时，她也是孤独的。女眷每日晨昏定省，但自己亲生的儿子却一两个月才来上一回，来了也待不到半柱香就匆匆离开，要是碰上朝里忙碌，数月来一次也是有的。
最长的一次，宋长明半年才来了一回。宋老夫人当着满院子的丫鬟小厮骂了宋长明，可对方既没有辩驳，也没有生气，只是很平静地道：“最近太忙了，疏忽了母亲，惹您生气，儿子以后注意就是。”
那样的神情，就像是一个陌生人。宋老夫人的心凉了个彻底。她不止一次地怀疑，若是没有孝道的规制，宋长明恐怕连表面上的功夫也不愿意做的。换了心硬的母亲，也许就上衙门告去了，可宋老夫人从未想过这么做，宋长明也知道她不会。
夜深了，廊下挂着灯笼。朱黄的光晕开，照出廊顶的莲花仕女图。思思跪在地上，垂头不语，身前是坐在栏边的宋知淑，刻薄的话隔着夜色清晰地传入耳中。
“知道错了就好，以后好好服侍你们家主子……”
宋清沉下脸来，快步走到思思身边拉她，可她不敢起来，只是跪着。
宋清冷眼看着宋知淑，质问道：“你干什么？”
“我在教她规矩啊。姐姐教不好自己的丫鬟，我来帮姐姐，怎么反倒不落好呢？”宋知淑勾着嘴角，声音细细的。她治不了宋清，难道还治不了一个丫鬟么？
“丫鬟？”宋清讽笑道：“思思是因我母亲之恩进府，要算也是绮兰院的丫鬟，何时成了红芷院的丫鬟了？”
“什么你的我的？”宋知淑感到可笑，“既然是丫鬟，便是安顺侯府的丫鬟，如何分这么清楚？”
“当然要算。府里人的籍契都在夫人或者祖母手里，可思思不同，她是我母亲带来的，籍契在我那里，主子是我，教规矩也是我教，如何轮得到妹妹？”
籍契？宋知淑这才想起来，思思的籍契是在绮兰院。一个不起眼的丫鬟，无人在意，王曼云便没有把她籍契要过来。这么多年，大家都忘了。她讽刺道：“姐姐自己愿意教就罢了，只是思思平日里不安心做事，倒是整日刺绣，哪像个丫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姐呢？”
“不劳你费心了。”宋清冷冷道：“妹妹若有闲心，不如去替夫人料理料理。方才，祖母和父亲可是发了好大的火。”
“多话。”宋知淑冷哼道。她正是因此事出来的。母亲被父亲罚跪，要自己去求父亲，她找父亲碰了闭门羹，又不愿立即回去听母亲唠叨，这才走着透透气，也好避一避，不巧正遇上了思思。
“都在闹什么？”宋知文走过来，面无表情地对宋清点点头，算是见礼了。他蹙着眉头，催促宋知淑道：“还不快回去，你一直不回来，母亲都着急了。”
宋知淑这才起身，随他离去了。宋知文临走也再未看宋清一眼。这位比她只小一岁的少年，宋知淑的孪生哥哥，骨子里却比她们都老成。受宋长明的教养，他早早懂得了官场之道，也清楚地明白自己将来要走的路。宅子里女人之间的争斗，他从未放在眼里，也并不关心。
宋知淑的傲，是外露的，她将宋清当做敌人，想着打败她，要她跪在地上求自己。而在宋知文眼里，宋清连做他敌人的资格都没有，因此不必假惺惺扮姐弟情深，也不必多说什么。只是，论起出口伤人，恐怕宋知淑母女两个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宋知文。
“这是我的父亲，不是你的。”
记忆中，无数的嘲讽和打骂都比不上宋知文的这句话。那时，他才不过五岁。
思思抓着宋清的手慢慢起来，因为跪了好一会儿，起来时不小心打了个趔趄，还好宋清眼疾手快扶住她。
她红着眼眶，眼里湿湿的，“大小姐，我错了，我不该因为刺绣就……”
“你没错。”宋清拉住她的手，“你对我说过，当年你卖身葬父，母亲给了你银子，你才跟着进府来。这么多年，无论是银子，还是恩情，你都还的够多了，不欠母亲什么，更不欠我什么。”
“大小姐，”思思连连摇头，动容道：“我答应过秦夫人，要好好照顾你，可是我没有做好。”
“不，思思，我们都清楚，很多事，不是你的错。当年你也才五岁，这些年，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不是小孩子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宋知淑爱说什么，别人要说什么，都随他们去。你自己最重要。你有自己想做的事，这很好。我盼着你做的更好，有一天成为上京城叫的上名的人物，而不是囿于这侯府之中。”
思思心头一震，而后嚅动着嘴唇，小心翼翼地道：“我……恐怕做不到……那样……”
“可我相信。”宋清笑着。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慢慢裂开，透出不可思议的模糊的光来。成为上京城叫的上名的人物？她能吗？她一直不敢去想。可是小姐这么说，她便动心了，若真有那么一天，很多人都知道她，她可以待在绣坊里，那里挂满着她做出来的衣裳，那该是多好啊……
她咬着嘴唇，望着宋清，不解地问道：“大小姐为什么相信我？”
“因为相信可以给人力量。”宋清神色温柔，“就算你真的没有做到，也总比现在好。而且我相信你能做到。”
“大小姐……”思思握着宋清的手。眼前这个姑娘是她的主人，比她小五岁，可很多时候比她更坚强，主意更多。
这些年来，她一直保护着小姐，可现在的小姐也在保护着她。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天底下有几个主人能像小姐这样将她视若家人，还鼓励她做自己的事呢？
相处太久，思思说不出感激的话来，只是握着宋清的手，同她一起往绮兰院走。
宋清问她，“怎么出来了？不是说好就在院里等我？”
“担心，又害怕，上次也是侯爷和夫人在，我差点害了小姐，我害怕……”思思说道，差点眼睛又湿了。
“和你无关，你清楚的，思思。而且……”宋清走到石板路上，抬眼望着天上的圆月，大如盆，黄如金，在如墨色化开的夜空里，那是唯一的光。
“我们离开的。”
一大清早，天蒙蒙亮，宋清正睡的迷迷糊糊的，依稀听到外面的吵嚷声。她闷气地将被子拉到头顶，打算充耳不闻接着睡下去，却在那些嘈杂的声音中听到了王曼云的声音。
“蠢货！再不交出你的籍契，我可是要带人进去搜了！”
脑子忽然就清醒了。她不声不响地掀开被子，穿好衣裳下床，伸手到暗格里拿了东西。一推门，只见王曼云带着张嬷嬷一帮人站在院子里，和门口的思思对峙着。
“夫人？这么早，您怎么来了？”宋清不动声色地福了福，面带微笑，假装不知道她的来意。
王曼云看着宋清在笑，心里直窝火。老夫人一向不过问府里的事，昨日突然问起又揭开她暗契之事，稍一想她便笃定此事和宋清有关。一想到昨日她跪了两个时辰，到现在膝盖还隐隐作痛，她就无法冷静。
如今老夫人看重宋清，她动不了，难道还动不了一个丫鬟吗？只要思思的籍契捏在手里，害怕她们主仆二人不听话？
她瞟了宋清一眼，傲然道：“思思的籍契，拿来。”
闻言，宋清没有动身，只是看着王曼云，凉凉道：“思思是我的丫鬟。她的籍契自当在我手里，为什么要给夫人？”
“真是反了你敢跟我这么说话？！”王曼云心火更甚，对身后人吩咐道：“去，进去搜！”
“你们……”思思急道，忙上去拦，却被进去的仆妇一把推开。
宋清迅速扶住她，然后拉着她从容地侧身避开，让出道来，“请吧。”
“算你识相。”王曼云哼了一声，抬脚踏入屋内，环视四周，指挥着人开始搜检。
宋清也不恼，语气无波无澜，“诸位慢慢搜吧。”然后趁人不注意拉着思思跑了，远远跑开后才听得后面几声叫喊。
二人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到延寿堂外，满脸通红。宋老夫人醒了，正在外室里看书。她上了年纪，睡觉少，每每天刚露白就醒。
“祖母！”宋清跑进屋里，一下子扑进宋老夫人怀里，大哭道：“夫人欺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