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林宣出现了。他换了件墨色袍子，身上有种有种淡淡的血腥味，还有一种皂角的味道。那鲜血是来时所没有的，自然不会是林宣的，只能是犯人的。

“你们用刑了？”龙彦皱眉问道。

“是，怎么？你还打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林宣嗤笑道。

“没有。”龙彦静静地道。世子妃在他心里是枝头盛开的玉兰花，他便总觉得林宣也该是光风霁月的。然而现在，用刑拷问，似乎超出了他对于林宣的认知。他想了想，终是忍不住问，“世子妃知道你……会对犯人用刑么？”

林宣眯着眼睛，有点不高兴，“这不是你该问的。”

龙彦察觉到自己的莽撞，忙低头致歉，遂不再去想世子妃，问起审问的结果来。提到这里，林宣的眼神微变，慢悠悠地吐出了几个字。

“安顺侯府的人。”

龙彦怔住，迟疑地问道：“安顺侯府……？”

“不错。”

“为什么？”

林宣嗅着身上的血腥味，皱起了眉头，“办事的人不知道，你猜猜吧。”说完又吩咐人去拿新买的熏香进来。

龙彦沉默了很久，直到新的熏香点上，更为浓重的花香味萦绕在整个屋子里头，才慢慢开口道：“是因此次科考？”

林宣凉凉道：“若非这个还能因为什么？你如今的声名对他们来说已是如鲠在喉，更不必说日后或许会受到陛下赏识后的种种。那位侯爷，可不是什么善茬。难道你以为世子妃当时执意离开侯府真是任性，和她那个父亲半点关系也没有？”

龙彦无言以对。他当然知道那个侯爷不是善茬。第一次从父亲那里听到侯府荒诞的旧事，他就猜到了。不止是侯爷，还有侯府那位世子，也不是善茬。这次回京后，那位世子找到他说的一番话，明显存着要自己记恨并报复宋清的心思。只是即便自己当时未能真正放下父亲的死，也不曾想着去报复谁，无论是宋清还是侯府。他以为，这些事总是要过去的。却不曾想，因为解元，自己再一次站在了侯府的对立面，而他们竟然起了杀心。

半晌后，龙彦看着林宣，忽道：“此事，还请林佥事不要告诉世子妃。”

林宣不悦，“我从不隐瞒她什么的。况且，安顺侯的为人，她比你清楚。”

“即便是离开侯府，可毕竟是生身父亲，又怎能真的做了陌生人？”龙彦摇头叹道：“林佥事，坊间有些人说世子妃离开是不得已，可也有不少人说世子妃心狠。即便父母有错，世人总是要儿女多担待的。世子妃如今已然离开侯府，若因此事对侯爷添了厌恶，甚至敌意，怕是日后面上不好看的。”

再者，若她知道了，只怕心里难免有愧疚。她好不容易摆脱过去十几年的窘迫生活，欢欢喜喜地做了世子妃，这样糟心的事情，这样的愧疚，还是不要有的好。

对于龙彦的请求，林宣嗤之以鼻。这些读书人，总是太过在乎别人的看法而束手束脚。他林宣可不在意，宋清也不会在意。他们骨子里有着一样对于自由的渴求。他扫了龙彦一眼，正要反驳时，龙彦最后的一句话却改变了他的主意。

“林佥事，流言有时可以伤人。能少一点，便是一点吧。”

这一刻，林宣蓦地想起许多事，比如永兴山庄中罗柔背上引诱楚扬的罪名，比如从前的宋清和楚扬都刻意隐瞒着彼此的关系，以及永平侯府中那个与宋清相似的姑娘。沉思须臾，林宣终是轻轻点了头。看着龙彦一脸坚定，似乎是做好了什么打算，林宣问他道：“你想做什么？”

龙彦道：“去安顺侯府，说清楚。”

林宣诧异，一瞬间佩服起此人孤身闯敌营的勇气，“你不怕他们对你不利？”

“林佥事方才不是说了，我现在的声名对他们是如鲠在喉。那我要是在侯府出事，那岂不是违背了他们的本意？”

林宣眼看着他出了营房，想了想家里那位数次叹气愧疚的小娘子，最终还是起身追了出去。

对于昨夜刺杀龙彦之事，无论是宋长明，还是宋知文，都咬死不认，直言是林宣诬陷，是屈打成招。而当林宣清清楚楚地报出几人的性命籍贯以及与安顺侯府的关系时，宋长明变了脸色，狠狠瞪着林宣，“就算和我侯府有关就是我们做的事么？保不准是他自己得罪了别人，或是他镖局得罪了别人？”

“我今日来此，并非是要问侯爷的罪，只是来帮一个人论论理。事实真相，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故作言他？”林宣冷笑，“侯爷若再与我虚言，那么为求公道，恐怕此案就要移交京兆府了，我想，朝中应该有不少人想要看这出好戏。”

宋长明哑口无言，阴沉着脸，目光死死钉在林宣脸上，似乎是要那里盯出一个洞来。他攥紧了拳头，“我总归是宋清的父亲，是你的岳丈，你就如此与我说话？”

林宣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天大笑几声，讥讽道：“莫说秦夫人的死，侯爷难辞其咎。只说这近二十年的光景，侯爷待宋知淑和宋知文何其亲近，但对于宋清，可曾尽过一日当父亲的心？”

这样的话，像极了宋清。宋长明忍不住骂道：“你和宋清，真是一丘之貉，一样的无情……”

猝然间，一阵寒光闪过，银白色的金属光芒破空而来，直直冲着他的方向，眼看着就要划破他的脖子。宋长明脑子没有反应过来，全身汗毛直立。只见那光芒险险擦过他的耳边，刺啦一声刺进了身后的窗棂。

那是一柄开了刃的匕首。

宋长明又气又怕，想要站起来骂林宣，脚底板却是软的。他抬手将茶杯扫到了地上，哆嗦着道：“你混账！”

林宣却笑了，起身走到他身边，低头道：“骂我无妨，骂宋清可是不行的。”他没有再理会宋长明的态度，越过他拔下了窗棂上的匕首。

再次落座时，他忽然扫了一眼宋知文，轻飘飘地道：“我虽没读过许多书，却也听过二十四孝，只是方才那刀刃飞来，也不见宋知文给侯爷挡挡？可见什么二十四孝，都是古人胡诌罢了。”

宋知文脸色刷地白了。宋长明转头看着他，面色不虞。

这样的挑拨离间，林宣非常满意。他慢悠悠地将匕首收回，再次抬眼时仍是冷冷的，“侯爷，现在可以谈谈了么？”

宋长明喘着粗气，闷闷地道：“你们要说什么？”

林宣朝龙彦抬了下巴。龙彦会意，起身行了礼，面色平静，看不出悲愤和喜怒。

“侯府之所以要杀我，我思来想去，无非几点。其一，我是解元，压了贵府世子的风头。其二，担忧我将来若有作为，会报复侯府。其三，怕别人由我挖出当年侯府的旧事内情。不知是否还有别的？”

宋长明没有说话。他的沉默便是认同。

龙彦自顾自点点头，继续道：“这第一，天下有才之士并非龙彦一人，杀了龙彦，还有别人。第二，秦夫人的死，我父亲脱不了干系。他因此事自裁，算是赔罪抵命。此事合该过去，龙彦已经放下，决计不会报复侯府。这一点，林佥事可为见证。第三，旧事内情若真被挖出，到底也是后宅之事，侯爷尚可以说是自己识人不清推脱。可若为了遮掩此事而杀我，侯爷便是惹了命案。孰轻孰重？侯爷深思。”

宋长明慢慢开口道：“你在威胁我？”

“我在分清利弊，侯爷。”龙彦挺直腰板，不卑不亢道：“我想放下当年的事情，也不会说出什么，侯爷又为何非要给自己惹上命案？”

宋长明道：“你就笃定有人会查到？”

龙彦道：“现在不是已经查到了么？即便没有巡防营，朝中那么多人，既然侯爷笃定一个朝廷命官会对您的后宅之事起疑心，难道就不担心他会对我的死因起疑心？”

宋长明紧皱眉头，心内焦虑。他深深地思考着，口干舌燥，想要去拿茶杯，却只摸到了空荡荡的桌面。

龙彦深深地行了一礼，继续道：“侯爷，秦夫人是王氏害死的，她一直清白，世子妃也如此，而我父亲，是突发急症而死。无论何时，龙彦只要活在这世上一日，就永远会是这个答案。”

宋长明终于抬起眼来，眼神闪动，“你……此话当真？”

“当真。”

宋长明似是下定决心，拍下桌面，重重地道：“好。既如此，你这条命，侯府不要了。”

“父亲！”宋知文忽然站了起来，激动地道：“你怎能信他？！”

林宣抱拳嗤笑，“你又急什么？杀龙彦，难道你还念着他抢了你的解元？放榜那日你也去了，你和他的名字之间差了多少人，难道你要全杀不成？对了，还有楚扬，连中三元，本朝科举盛名之人，你也杀了吧。”

宋知文气道：“胡言乱语！”

林宣慢悠悠地嘲讽着：“我胡言乱语，还是你心胸狭隘？既然才学不够，便去好好学，想着阴毒的杀人法子做什么？依我看……”他看着气急败坏的宋知文，最后将目光移向了宋长明，“侯爷要杀龙彦，你也出了不少力吧。你到底更在乎什么旧事内情被提起，还是更在乎他压你一头？若是后者，”他轻笑道：“侯爷都不要龙彦的命了，你还穷追不舍，算不算是对侯爷的……利用呢？……”

“你胡说八道！”宋知文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注意到了宋长明投来的审视的目光。那样质疑的目光，让他心里忽地一凉。

林宣拂了袍子，对龙彦道：“走吧。”

龙彦刚一起身，宋知文忽然看着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龙彦，宋清设计接近你，诱你父亲说出真相，又害你父亲自裁，你就这么容易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