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弦身上也许发生了一些事，但郁善不想追问：“看来我认错人了。你长得像我的一位故人，我们一同共事过。一百一十六年了，时间太长，我快记不清她的模样。”

一百一十六年前？拾弦算算时间：“那你的确认错人了。”

如果桃源的时间和外面不同，那过去的一百二十年她都在桃源。

“也许有一天，你还会遇到她。”拾弦安慰对方。

你还是这么喜欢安慰别人。当初你也是这样，乐观开朗，总是说生活还有希望，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天河水畔。是啊，我们在人间重逢。郁善问：“你现在要去哪里？”

拾弦：“我不知道。”

“那你有地方住吗？”

“大概只能住客栈，可是客栈太贵，住久了不划算，我最好租一间房子。”拾弦询问，“你知道哪里可以租到便宜的房子？”

“你可以去找牙人问问，不过天晚了，只能等明天。”郁善想到什么，“我那里还空着一间房，你可以去看看，如果合适，我可以租给你。”

她补充一句：“我叫郁善，一个人住。”

如此甚好。

郁善的住处有个小院子，三间卧房，其中一间做了杂物室，尚有一间空着。拾弦对房子还满意，就此住了下来。

郁善说她修炼过，但她体质较差，被家里人嫌弃，为了彩礼想把她嫁出去。郁善不喜欢对方，逃了出来。她前两年来到这里定居，目前，以上山采药为生。

拾弦，亦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从前的她是一名算命师，在东市支起小摊，凭借着独特的预言之术，在周围渐渐有了一点名声，如今一百多年过去了，那点微末名声恐怕早就没了，但她的技术还在，给人算命，也能谋个营生。

或者，她该去山中觅个清净地，好好修炼。九州大陆，修炼才是正道，能延长寿命，又能提升技能，拾弦修炼三年，已经入了门，也许，她应该继续走这条路。

又或者，拾弦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尝试做一名乐师？可她的钱不多了，恐怕买不起好的乐器。

拾弦举棋不定。郁善见她没事做，喊她一道去山中采药，卖点钱免得坐吃山空。

二人出了城，拾弦拿着一把小锄头在山中逡巡，气候温暖，山中草木长得高，忽地，茂密的草丛中窜出一条比人还高的蜈蚣，舞动百足朝着拾弦扑过来。拾弦吓了一跳，转身拔腿就跑。

修炼三年，她体内蓄了点神力，可惜不会腾云驾雾，最多只能跑得快点、蹦得高点。她连跑带蹦，蜈蚣在草丛中飞快地游动，拾弦几乎能感受到它在身后带起的风息，急得大声呼救：“郁善，有蜈蚣——”

情急之下，拾弦体内潜能大爆发，跳上了旁边近两丈高的大石上，蜈蚣在下方游移，拾弦举着小锄头随时准备还击。

忽然，一截树枝飞了过来，蜈蚣受到惊吓，钻入草丛消失不见，而旁边多了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他年纪不大，但身材瘦削，肤色比女子还白。

确定蜈蚣走了，拾弦松一口气，她拍了拍小心脏，跳下来跑到瘦高男人身边，喘着气道谢：“还好你来得及时，多谢，多谢。你也是来采药的吗？”

惊城眸中滑过讶异之色：“你不认识我？”

拾弦尴尬地扯了扯头发，难不成此人名气很大？可我真不认识你啊。

惊城敛去眼中的意外之色：“我看看你可受到了蜈蚣的毒气侵蚀。”他抬起手指，指尖在拾弦额心落下，法术渐渐进入拾弦的身体。

拾弦出城时，惊城就发现了她，一路尾随，越看越觉得拾弦不大对劲。那条蜈蚣是他用幻术幻化而成，拾弦未能识破，她不会攻击，逃窜间竟有神力浮现，惊城不得不用法术探查一番。

随着法力渗入拾弦的身体，惊城的脸色白了白，随即，转身飞走。

“嗳……”拾弦望着消失的身影茫然，这就走了？

等了许久，不见那个怪怪的男人回来，拾弦只能和郁善悻悻回城。

惊城并没有走远，在山中的偏僻处掏出一张传信符，快速写下讯息。深夜，震临来到了城中，那张信符上只说有重大发现，没有说具体何事。

惊城指了指拾弦居住的小院：“我找到她了。”

震临喜出望外，一方面来自拾弦复生的欣喜，另一方面来自惊城的忠诚——他没有为了功劳直接传信给杀烬，而是通知震临。看来我这个护法，才是魔族认可的首领啊！

震临跳下房顶，悄悄来到小窗外，屋里的灯早已熄灭，但他目力过人，自然能看到躺在床上那个人是拾弦。

“我马上通知尊上。”震临拍了拍惊城的肩膀，“放心，我会把你的功劳告知尊上。”

“不合适。”

“为什么？”

惊城：“她不记得前事了。”

震临沉吟片刻，道：“没关系。”

“而且，她修了神道。”

震临惊得眼睛瞪大如铜铃。

许是白天被巨型蜈蚣吓到，拾弦这晚睡得并不安稳，感受到屋中升起一股寒气，拾弦醒了过来，她睁开眼，就见床边有黑色的物体，如蛇一样游走。

拾弦一惊，抓起枕头砸了过去。

床边的东西是黑色的魔气，被枕头砸开后，又快速聚拢，再次朝着拾弦袭过来。拾弦跳下床，但魔气紧追不舍，将她撞翻在地。

眼看又要袭过来，拾弦往旁边一滚，拿过案台上罐子砸过去。

罐子里装着雄黄粉，顿时弥漫开。

魔气退散，一个身形在屋中显现，高个子，身段结实，穿一身黑色斗篷，正是震临。

但拾弦对他完全没有印象，目光警惕地盯着他：“你是谁？”

果然失忆了啊！失忆没关系，你走什么歪路、修什么神道？震临刚才对她动手，就是想看看她的身上是否真的有神力，结果让震临大失所望。

修者一旦修了魔道之后，煞气侵染全身，筋脉移位，不能再修他道。看来眼前的拾弦，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魔修。

见他不吭声，拾弦追问：“你来我房里做什么？”

你果然不记得我了。震临拉过一张椅子，端正坐下，他抬起手，屋中飘散的雄黄粉聚集到一起，那被打碎的罐子也恢复完好，雄黄粉重新被装入罐中。不慌不忙地做完这些，震临开口：“我来人间，只为给自己找一个徒弟。”

你和杀烬都修神道，是几个意思？还想回归神族不成？震临有责任把拾弦带上“正途”：“刚才一番试探，见你反应敏锐，甚得我心。这样吧，我收你为徒。”

这弯转得也太急了。拾弦愣了一下，道：“我拒绝。”

震临被噎：“为什么？”

“半夜闯进女子房间，鬼鬼祟祟，与贼人有什么差别？我才不要拜你为师。”

震临慢悠悠地拿出乾坤袋，乾坤袋口子敞开，里面飘出若干物件，几百两灵石漂浮在空中，还有亮闪闪的宝石、泛着冷光的剑、叫不出名字的法器……

“如果你这个师父很有钱呢？”震临微笑，拾弦，我了解你，你是个爱财的主。

拾弦：“你是想找个人销赃吧？”

天上不会掉馅饼，哪有半夜有人上门送钱的道理？面前这个身着黑衣的男人，绝对是个江湖骗子！拾弦抓起一张凳子：“你现在给我出去，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嗳，不要……”震临话为落音，拾弦已经举着凳子砸过来，同时发出惊呼声，她在屋里抓到什么砸什么，震临叫苦不迭，他不能真跟拾弦动手，悻悻溜走。

离开院子后，震临认真反思，觉得自己过于冒失。他思索片刻，又叫来惊城，你不是替她赶走了蜈蚣吗？兄弟，去吧，以恩相挟，把她拐入魔道。

惊城面无表情道：“那条蜈蚣是我变出来吓她的。”

震临摆了摆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对你没有戒备，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得把她拐入魔道。”

翌日拾弦刚走上街，就遇上了惊城，她认出了他：“是你呀？昨天你怎么匆匆忙忙就走了？”

惊城勉强笑笑：“有事要忙。今天倒是不忙，姑娘，看在我昨天替你赶走蜈蚣的份上，你能不能请我喝杯茶？”

“好啊。”

二人在茶寮坐下，惊城旁敲侧击地问拾弦这几年去了哪里，惊城发现，拾弦自认为记忆非常完整，说自己原是个算命师，后来跌落到一处山谷，开始修炼。

提到修炼的事，惊城开始说正题：“我观你骨骼精奇，是个修炼的好苗子，不如这样，你跟我回师门。”

拾弦讶异得长大了嘴：“你眼神没问题吧？”

“没问题。”

拾弦露出古怪的眼神：“那你怎么能说出‘我骨骼精奇’这种话？”

拾弦当年因为资质问题，被灵道宗门拒之门外；自行修炼几年，进展缓慢。自己有几斤几两，她清楚得很。

惊城尴尬，干笑道：“魔道对修者资质要求不高。”

“原来你是个魔修。”

人魔两族一向不合，在凡人的描述中，魔修低劣可怖，拾弦在人间行走数年，受其影响，不认可魔道。

“我不会修魔道。”拾弦语气温和，但态度坚决。

惊城讪讪离开。

震临不服，傍晚又来找拾弦。彼时拾弦正在城中闲逛，被震临气势汹汹拦住去路。拾弦对他没有好脸色：“你还没走啊？”

震临抱着胸：“我希望你能拜我为师。”

拾弦想起夜里那诡异的黑色烟雾：“你也修魔道？”

“对。”

拾弦戏谑的笑：“魔界怎么在人间到处揽人？诶，你们是不是必须要带一个人回去？完不成任务的话，会不会……”

她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震临不满地瞪她：“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拾弦：“不。”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震临了解拾弦，这姑娘格外执着，修魔道的事，震临当初在白净山劝了她好几年都没用。

现在，震临不打算再浪费时间了——再耽搁下去，杀烬说不定就找过来了。

在拾弦没修魔道之前，震临不能把她交给杀烬。他准备把人打包带回幽冥极地，找个偏僻的洞窟把人扔进去，不修魔道就别想出来！

拾弦反应也快，看震临掏出绳子，她立即夺路而逃，求救声响彻云霄：“救命啊！魔修掳人了——”

这里是人间城，拾弦的声音洪亮有力，城内灵修一听魔族来此地作恶，如同猛兽被火点着了尾巴，立即蹦了出来。震临的绳子刚触到拾弦，就被冲过来的灵修一脚踢飞，另有几人朝着震临砍过来……

不多会儿，震临就被团团围住，眼见灵修越来越多，震临默默地骂拾弦一声，随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应敌。

双方激战在一起，拾弦趁机快速溜走，她一个修炼三年的小虾米，攻防都不行，凑什么热闹？滚远才是正道。但震临和灵修们会飞，拾弦跑出一条街，回头一看，一大片法术光芒在头顶闪现，他们在房顶上跳跃，在空中做法……

白跑了！

拾弦左右张望，正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忽然，砰——巨大声响如惊雷，十六层的高楼在打斗中倒塌，这是撩水城最高的楼，宏伟雄壮，如一座小山丘倾倒而下。

拾弦听到声响猛回头，瞳孔中映着扑面而来的高楼，碎片溅在她身上，拾弦脑子里闪过两个字：完了！

追上来的惊城朝着她飞扑而去。

但有人动作更快，电光石火间，拾弦被捞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中，她抬起头，斜阳的暖光中，拾弦看到一张英俊面孔，眉目精致如画中人。

杀烬右手揽着拾弦，左手抬起，洪涛般的神力从掌中泄出，倒塌的大楼被定格在半空中，街上行人反应过来，快速逃走。待行人全部撤离，杀烬收起手臂，足尖轻点，带着拾弦飞起。

他的身后，高楼轰然倒地，碎石断木乱飞。

杀烬带着人朝着远方飞去，西方的天空，被夕阳染成绚丽的酱紫深红，拾弦的眸中映着他的侧脸，高挺的鼻梁，柔和的面部线条，性感的嘴唇。

万山俱寂，拾弦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比擂鼓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