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藏樾下意识反手关紧了门。
“小野，你认错了。”她走到司野身旁，将竹叶茶递到他唇边，“喝了茶我们就走，白泽圣神正在赶来，我不通医术，但他能治好你的神力。”
司野阎王盯着竹叶杯中的清茶，温热让竹香悠悠环过来。他虚弱开口，眼神里却溢满林藏樾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温柔。
“那时在清竹小院，皇家当然不会给异族质子好茶。他便撷下初春嫩竹制成茶，在傍晚沏好等我过来。”
“有时等得到，有时等不到。可我来时，茶总是正好温热。”司野双手捧茶饮尽，脸上露出笑意，笃定道，“嗯，是他。”
林藏樾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在司野往前走时，转身挡在他面前摇摇头：“司野。”
“姑姑，我找到世子了，你怎么挡住我的去路？”司野不解。
林藏樾停在原地没有让开，加重语气：“我们该走了。”
“姑姑，我找到他了。”司野阎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第一次对林藏樾伸出手试图把她推开，“我要去见他。”
“小野！”林藏樾见拦不住，索性掌心向后猛推出去，孟婆神息而过，将整个屋舍包裹住。
司野疑惑地皱起眉：“姑姑，我找了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你为何要拦我？”
“小野，断缘诀已立，你不能见他。”林藏樾抓住司野阎王的手腕，神息结成无形绳索沿着他的手腕缠绕上去，把他绑得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司野阎王开始挣扎，他用力移动着身体，想要冲破林藏樾给她的束缚，“这是什么？”
林藏樾的眼神与神色都变得坚毅而不容拒绝。
“小野，跟我回孟婆庄。”
司野阎王没有回答林藏樾，拿出随身带着的柳叶刀将神力注入其中，锋利的刀锋浅浅划过几下，便将她用神息所铸的束缚割断。更剧烈的痛楚袭来，司野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无端感到像有人把他的魂魄撕成碎片，神力中来自问冥的神力让他预知到魂散触手可及。
没关系，魂散也没关系，只要能见到他。
司野从入地府那一刻起便觉得自己不过是这里的过客，不止地府，没了那个在清竹小院下棋晒茶的人，六界洪荒于他而言都是暂居魂魄的无谓之处。
但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寻了几百年的人就在眼前的屋舍中，只要再往前走几步便能见到。
他笑了，喃喃自语轻叹：“这些年他竟然就在地府，在我经常穿过的街巷旁。”
“唉。”
林藏樾没有见过这样的司野阎王。她与地府里的众人一样，习惯了司野永远疏离于外的安静与飘忽不定，他的脸上很少有情绪，就算是有也只是很浅很短的停留，难以驱散眉间专注的阴郁，仿佛对世间一切都浑不在意，随时都要转身离开，再无归期。
可他现在笑得如此舒展欣然，像一个活在绝望里的人突然寻回失而复得的珍宝，像心怀深情的少年策马跃过落霞如血，终于看到天际边站着那思慕已久的身影，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流出抑制不住的欢喜和温柔。
为这一生只有一次，心甘情愿倾尽所有换来的相遇。
林藏樾甚至有些犹豫，她不知道自己拦在司野面前，是不是做错了。
断缘诀已立，司野如果真的见到他会立时灰飞烟灭。
林藏樾缓过神，站在屋舍门前没有移开脚步。
司野像是没有看到她一样，自顾自地加快脚步往屋舍门前走，孟婆神息结成的结界将他拦住，他几次靠近不能，最后直接运起神力凝成一把巨大雕木刀的虚影，朝结界劈了下去。
林藏樾瞪大眼睛。
她落下的结界并不十分坚固，司野将结界在瞬间击得四分五裂。他像是全然忘记了先前魂魄的异变，脚步轻快地跑上屋舍前的青石阶。
“姑姑，请让一让。”
林藏樾不动。
“姑姑！”司野无奈心急到有些怒意。
林藏樾微微眯起眼眸：“小野，休想自寻死路。”
司野又沉默下来，片刻后他深深吸气，似乎下定了决心。
“姑姑，得罪了。”
司野出手极快，以手为刀，朝林藏樾直直劈过来。林藏樾忙闪身躲避，司野趁机伸手去推屋舍旧门，手指刚刚触到门扉，便感到被无形的绳索拉了回来。
他回过头，看到林藏樾用神力结成绳索，死死拉住他的手臂。
司野狭长的双目顿时变得阴狠，当初那个杀人如麻的天家死侍刺客沉睡许久后，在神色流转间重新苏醒：
“林藏樾，你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你休想。”林藏樾干脆利落地回了三个字。
司野阎王的双臂还被神力绑缚着，他挣脱不得，咬紧牙关转身向林藏樾袭来。双臂虽被覆住，但他用了十成神力，与林藏樾针锋相对。他一手紧攥着竹杯，另一手出招不绝，掌式步法皆凶狠诡谲，一刻不歇地向林藏樾劈过来。
林藏樾万万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她不敢真的对司野出招，只能一再闪避。可司野显然没有留半分余力和情面，招招借着孟婆神力的束缚应势而出，几次堪堪掠过林藏樾的喉咙。
不过才半盏茶的功夫，司野在林藏樾一个不防间一掌斩断了缠在在他手臂上的绑缚，转身第不知多少回便向林藏樾身后的旧门跑了过去。
就在司野将要推门的刹那，一道刀风忽然砍下，将他弹出好几步远，摔在了地上。
司野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抬起头，看到林藏樾召出长刀又一次挡在自己面前。
林藏樾当风而立：“断缘诀立，你该知道见到他后会发生什么。”
司野想站起身，可来自魂魄的剧痛就在此时不识时务地袭来，他跌回湿冷的地面。
细雨就在这时飘了下来，与野鬼村的血雨极为相似，可不再是骇人伤魂的血色，而是一片烟雾般的温柔。
“我不在乎。”司野的发丝被烟雨打湿，他露出姗姗来迟的悲伤，红着眼眶，字字诛心，“姑姑，见不到他的这数百年间，每一日，每一刻，利箭锥心，生不如死。”
林藏樾忍不住跟着热泪涌至杏眸，她软下语气：“小野，现在你已经知道他身在何处，我们先去找白泽圣神为你治魂，然后再想别的办法，我来告诉他你们前世之事。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林藏樾忽然想到自己的话本，仿佛抓到一根能救司野阎王性命的稻草：“六界论坛？用六界论坛呢？”
司野眼角有细碎的热泪被烟雨撷下，他摇摇头，手指在竹杯上用力摩挲。
林藏樾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还该做什么，她负于身后握刀的手不能自控地颤抖。
司野感到魂力在以流沙的速度消失，他连呼吸都觉得有些费力，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有些天旋地转，像是在预示着某种尽头。
是断缘诀么？那自己应该很快就会魂散，要快一些，在来不及再见他一眼之前。
司野抿紧嘴唇，费力扶着湿冷的地面试图让自己站起来，终于再次跌了回去。
林藏樾正在上前去扶起司野阎王和趁他手无缚鸡之力时干脆把他扛回孟婆庄间犹豫，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极轻的开门响动。
司野的眼睛亮了。
林藏樾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
那扇司野拼尽全力，甚至不惜与林藏樾为敌的门从内打开了，一把画着墨竹的素伞被人撑开，而后立起，素伞之下，俊美温柔的笑意浅浅绽开。
方才屋内画画施茶的男人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先看看林藏樾和她手里的刀，又看了一眼远处跌倒直不起身的少年：“姑娘，这是……”
林藏樾闭上眼睛，清泪从杏眸里滑下。
“世子殿下。”雨中的司野用力撑起身子，用袖子局促地擦净自己嘴角的血迹，似乎对自己此刻的狼狈有些懊恼，又有些羞涩。
但他还是无比虔诚重复道：“世子殿下。”
“你叫我什么？”世子撑着素伞缓步走过来。
司野听到自己的心跳随着他的脚步，枯竭却欢喜无极地跳动着。
咚。
咚。
……咚。
世子的面容与他朝思暮想的模样没有半分差别，他还是清瘦，眼眸即便在没有笑意时，仍然有些微微弯起好看的弧度，直而挺翘的鼻梁下唇角总是温柔弯起，像是世间没有什么可以打扰他清甜的笑靥。
世子蹲下身，用素伞为司野遮去烟雨，他皱起眉头疑惑地看着司野的脸：“你……是我画中的人？”
“你是谁？”
“我是阿野。”司野的声音带着哭腔，一遍遍说着，“我是阿野。”
世子脸上露出不确定的神情，眼前这个男人的面容他画了很多年，如今见到，却不知自己为何感到心中空了一块，他用迟疑地语气唤道：“阿野？”
司野用力点点头：“对，阿野。”
已经忘记前世因果的世子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司野的脸。
竹叶素伞在烟雨中隔绝出旁人再无法打扰的世界，司野的双眸热切地望着世子，把他的面容在心间重新描刻一遍，他用力将自己的身体撑得更直一些，想要靠近世子温热的指尖。
可就在世子的指尖快要触碰到司野的那一刻，司野的身体突然开始消逝。
世子有些无措：“你怎么了？”
“我无事，就是，就是太高兴了。”司野的身体已经变成几乎透明的颜色，“世子殿下，对不起。”
世子他为何要道歉：“什么？”
司野的眼睛一直凝望向为他撑伞的世子，总也不舍得移开，彻底消失之前，他笑得心满意足：
“阿野很想你。”
竹叶素伞下，终于还是无声无息地只剩下世子一人。他有些茫然地独自没于烟雨间，又无端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林藏樾的刀跌落在地，眼泪如雨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