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刀刃过生光，将黑海水底映出久久不散的明黄暖光。

麒麟气喘吁吁落在水底，鼻孔周围一串串急促的泡泡和翻上天灵盖的白眼无一不在表达对背上孟婆的不满。

而累成狗的林藏樾呆在原地，看着眼前的聚尸蠃鱼虽然从中间被长刀劈成两半，虽然有数不清鱼身被轮回神力劈得七零八落，可却有更多的鱼顺着水势游回不远处的那个无底深洞，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麒麟愤怒地转过头瞪她。

林藏樾低头看看尽心尽力从腐鱼臭浆里穿出来的麒麟，一瞬间要多对不起有多对不起，她不好意思地揉揉怒气冲天的兽头，满怀愧疚道：“确实超出了我的预估范围。”

麒麟气得前爪刨地，更郁闷了。

林藏樾杏眸在逐渐暗下的亮光里晦暗深沉几许，似是在思考，又似在下什么决心。

麒麟还没消气的时候间，她轻巧地跃下兽背，走到麒麟面前，与兽瞳齐平相对，语气平静道：“你是圣兽精魂，可以寻着你我来时的魂迹找到回地府的路，守界天兵不会为难你。”

黄色的兽瞳先是有些不确定地看着林藏樾，然后猛地瞪圆。

“嗯，圣神果然神智聪慧，非寻常蠢物能比。”林藏樾看到麒麟的眼神，满意地皱起鼻子点点头。

麒麟急了，绕着林藏樾转了两圈，挡在她往深坑的去路。

“我不一定死在这里，我还要去负苍山找九幽素女拿千魂髓呢。”林藏樾耐心道，“但是你也看到了，是我先前想得太简单，聚尸蠃鱼的关窍不在鱼身上，而在于那个吸尸的深坑。”

麒麟转过身伏地脊背，示意让林藏樾上来，它同她一起去。

林藏樾望着黑洞洞的未知险境，神色温柔地拒绝：“不啦，你回去告诉寒昭烬，说本帅取了千魂髓把他救回来后，让他认认真真好好活着，别因为太想我弄出天天寻死觅活的不值钱样子。”

她不再多言，抬手将一道神力注入麒麟额间，轮回神力凝成一道看不见的索，从兽额间缠绕到兽身，又延伸到水面之上，直到肉眼再不可见。

麒麟被定在原地，喉间发出“呜呜”声。

这一声委屈巴拉的兽哼让林藏樾想到再也等不到自己回孟婆庄的林小胖，她觉得自己再耗下去很可能就不舍得走了，于是咬牙一狠心，挥刀负于身后，转身循着鱼群被吸入的方向走去。

腥臭的鱼尸从身旁不停拂过，神力的光亮完全灭去后，黑海底重新陷入凶神恶煞的死寂。

取千魂髓定然不会那么简单，九幽素女这么大的boss，怎么可能不先在她到负苍山前设下九九八十一道难关呢？就当自己是孙猴子，只是此行去求取真经是为了救自己红尘中的“姑娘”。

“嗷——！”

圣兽吼叫突然震得海底微颤，林藏樾惊讶地回过头。

麒麟不知如何挣脱了轮回神索的控制狂奔过来，她还来不及反应，麒麟已跑到眼前，雷电般噙住她的肩膀甩到宽阔的兽背上。

“你——”林藏樾才说了一个字，就被更迅猛的疾奔带着向海底深洞跑去。

冷腥激流中，一滴孟婆泪悄无声息地融于黑海。

你怎么不听话呀。

林藏樾闭上眼睛，伏身抱紧兽颈，再难平复呼吸。麒麟越冲越快，顷刻就到了深坑边缘，没有任何犹豫地纵深一跃——

有什么力量在撕扯，在压迫，在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到更深的渊底，如果说映魂湖与崇虚崖已经让人魂魄如置火烤如临冰窟，聚尸洞则更像一个吞食天地的怪物，令人窒息。

麒麟挡在林藏樾身前，忽然从更深处传来万箭齐发的声音，一声闷响后，她听到麒麟咬牙强忍痛苦的声音，伸手一抹，果然摸到有根不知道是长了眼还是不长眼的尖锐鱼骨顺着水流生生扎入麒麟兽瞳，还有往更深处扎的趋势。

她心疼极了，一边嘘声安抚麒麟一边一点一点将鱼骨拔出，然后双手轻轻覆住麒麟的双目，想要用神力减轻些它的痛苦，以至于没有留意到水中传来一声不属于麒麟的痛吼。

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像是没有尽头，感受到麒麟疼得发抖，林藏樾登时急了，单手将负于背后的长刀抽出用力劈下去。

轮回神力发出刺目的光，无底深渊像是被惹怒的活物，更剧烈的吸力拉着孟婆与麒麟加速向渊底冲去。

林藏樾抱住麒麟，用神力将已经受伤的圣兽护住，任凭吸力将自己和麒麟飞速引至深处。

问冥阁前。

芈徽子看着眼前的一群影影重重的鬼满脸愤怒，凌空挥舞着小拳头道：“我都说了不用来这么多人！”

本该冷冷清清的问冥孤岛上，阿弥满脸泪痕地从黑棺里爬出来，白泽扶依旧未醒的曲敬谣靠在冰冷巨石上，柳成荫为司吏阎王擦着额角的细汗与幽湖水滴，寒昭烬则负手走到司命阎王面前，语气非常理所应当：“你是司命，带几个人来问冥阁难道还是什么难事？”

芈徽子气极：“虽然不是难事，但是你们也不能逼我。你们和孟婆真是在一起呆得太久，别的不说，一身匪气一个比一个学得像。”

寒昭烬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我家夫人不过是脾气爽利，却从来温柔有礼，知进明退，与土匪绝无半分相像。司命大人不要因为她此刻不在眼前，便肆意污蔑。”

芈徽子情不自禁地张大嘴，气得不知道该说啥了。

孟婆温柔？自从她到地府，大刀挥过哪里不是鸡飞狗跳，就差把鬼门关推倒重建。

寒昭烬凝起剑眉：“快说，该怎么救我夫人。”

芈徽子告诉自己，孟婆这把要是回不来，棋魂也没有生路，苍白的小脸憋出纸扎女童般渗人的红色，贝齿咬了又咬才忍了下去，不情不愿吐出三个字：“改命卷。”

寒昭烬挑起眉尾：“改命卷？”

阿弥正在拧干自己的裤腿，听到这话惊讶不已：“命卷不都是问冥阁靠玄冥神力与命格运道写的，还能改？”

芈徽子阴恻恻地笑起来，墨黑的眼珠透过上目线看向寒昭烬：“能啊，不过要看陛下舍不舍得出一条命了。”

寒昭烬：“怎么讲？”

“问冥阁自有神识，改是能改，却没那么容易。七殿下偷上万生魂才能开阁，也最多不过偷出命卷而不能篡改。”芈徽子的眼珠子里燃起鬼火，问冥幽湖开始汹涌，像某种嗜血的兽，她看看问冥岛上的回头看着高耸入云的问冥阁，幽幽道，“这回开阁，不知道会要了谁的命。”

突然有光。

海水越来越缓，空气突然重现，却冷得人血骨冻结。

海水彻底消失的时候，林藏樾用神力护住麒麟，一同踏上这片虚无的寒凉里。麒麟被冰得一激灵，四爪在湿粘的地面上滑了几下才勉强站稳，劈头盖脸的寒冷让林藏樾感到莫名的熟悉和恐慌。

麒麟的双目已经被彻底

“孟婆。”

正当她还没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时，有声音掺在凛冽的寒风里，把她与麒麟裹在中间。

风雪在此时纷扬落下，洗过明亮的长刀，林藏樾警觉起来，把麒麟护在身后。风雪中传来一串怪异的笑声，像是哑了嗓子的鸟类临死前从嗓间发出的断续声响。

“原来威名赫赫的孟婆，怕下雪？”语调间多有讥讽。

从入了黑海后便憋了一肚子气的林藏樾没有多话，挥刀劈成一道煞气十足的神诀，朝面前的风雪直直斩了过去。

鸳鸯哀鸣的声音随即响起，刺得她耳膜生疼。风雪消失，四周的景色变成一座极大极空旷的山洞，潮湿腥臭至极。

不远处，一个男子正从掌心浮出一团青色的光球，放到鱼骨堆砌成灯座上。他苍白的脸庞被长年累月的海水浸泡到微微浮肿，秀美的眉目细长上挑，浅笑得嘴唇是可怖的青紫色。

林藏樾心中多少有些意外，她想过聚尸蠃鱼可能是鱼，也可能是鸟，甚至可能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魔厉鬼，却万万没想到聚尸蠃鱼的真身竟然是个还算俊俏却被泡肿了的的后生。

男子穿着陈旧的赤黑色长袍，浑身湿透，连头发都一缕缕贴在脸颊，但他似乎觉得这样舒适极了，甚至扭扭脖子想要转过身，可动作到一半又一滞，像是被方才的神诀伤了几分。

“孟婆好大的脾气。”男子靠在石壁上笑了，那沙哑断续的鸟啼又响起来。

林藏樾眯起杏眼：“你知道我是孟婆。”

“除了孟婆，谁还会有这能渡世间生灵的轮回神力？”男子笑了。

“这就好办了。”林藏樾清清嗓子，决定先从友好谈判开始，语气都变得有商有量，“蠃鱼兄弟，我能叫你蠃鱼兄弟吧？我此番入魔界，只为向九幽素女求借千魂髓一用，无意伤及无辜。不过负苍山就在这黑海之上，要不我们彼此行个方便？大家都有好处。”

聚尸蠃鱼在海底呆久了，明显很多年没见过林藏樾这一张口就要谈生意的架势，他眉眼里闪过一丝无措，而后努力恢复镇静道：“孟婆大人请讲。”

“蠃鱼兄弟让我过黑海，我渡你入轮回。”林藏樾不知道这坠入魔界的凶兽还有没有救，但语气十分笃定，甚至有些胸有成竹的意味。

“渡我入轮回？”聚尸蠃鱼先是重复了一遍，然后突然大笑不止，笑声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听得人耳膜轰鸣，头痛欲裂。

林藏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在耐心地等他笑完。

“我已堕入魔界，时间久到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你说我能入轮回？”聚尸蠃鱼微微弯下脊背，抬眼看着林藏樾，“是你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

“除了孟婆，还有谁有可能渡你入轮回么？”林藏樾也嗤笑一声，虚张声势地把气势拉满，“或许你听说过九首鬼鸟？”

聚尸蠃鱼：“听说过，吃婴灵生魂的。”

林藏樾骄傲挺胸：“本孟婆渡的。”

“哦？”聚尸蠃鱼看起来颇有兴趣，惊喜道，“那我吞了你，岂不是更有用？”

林藏樾环顾四周后，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处，麒麟在她背后，每一片鳞片都竖了起来，握刀的掌心慢慢凝起神力。她眨眨杏眸，走近两步：“你已经吞了，不是么？”

话音刚落，无数鱼骨凝成的刺从石壁上凭空朝她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