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草屋檐下，三三两两架着梯子，朝屋顶上换铺着新晒的长条茅草干儿。

梯子边，双脚铐着铁链子的皮猴儿，四肢并用，艰难地爬了一半，忙忙碌碌刚抱了一捆递过屋檐。鼓起的山风，就狡猾地从中抽走了几根无力的枯黄。

吹在空中的茅草，时起时伏，被随意扭转着形状，如同项家庄里藏的这帮人的前途，渺茫不定。

项誉鲲触景生情，一时心烦意乱，不甚踏实。

蛟龙江下游赋税重，种地成本高，勤勤恳恳劳作，收的几麻袋粮全送到官府里头，自己肚内根本存不下几粒儿米。

解甲归来的项誉鲲分得几亩薄田，傻乐呵地耕耘一载，依旧吃不饱。

收粮时与胥吏生了口角，没能控制住，手脚起了碰撞冲突，惹了官司。一气之下，他便带着自己的一帮兄弟，附近蹲了个山头，垦荒辟地，自给自足。

占了块无主的山地，在项誉鲲眼中，原本也不是多大的事。

可那年开春，地里出了青苗，刚混的风生水起，麻烦就自己找上了门。项誉鲲是稀里糊涂被人污蔑成了行凶要犯，轰轰烈烈挂上了城门墙头的悬赏令。

项誉鲲觉得十分冤枉，抽空脑壳，想着自证清白的法子。

官府却是丝毫不给他辩白的机会，摸住人老巢，披甲直接抄上了山。

浩浩荡荡前后围剿数十次，被盘踞山头的一众还以颜色，次次吃得败仗，真刀实枪没讨着什么便宜。

山上山下僵持数月，一时反将项家庄的名声抬了起来。

恰巧那几年，朝廷出了一道新政，蛟龙江里开始收编渔船，水里头混不下去的青壮老少，趁着夜色，慕名纷纷投奔而来。

项家庄历此劫难，本就是场无妄之灾。

项誉鲲蒙受不白之冤，愤愤不已，一通击杀下来，又见了血，伤了他好几个弟兄。他恼羞成怒，是来者不拒，应收尽收。

多一副碗筷，但也多一双手脚，各显各的能耐，都是手艺人，不是吃闲饭的。

你一铲，我一锤，这聚集的一众埋头捣鼓了半个月。挖壕沟，修望楼，将普通的农庄加固成了刀枪不入的战时堡垒。

再往后，地方上换了官，城墙头爬满了绿油的藤草，贴了许久的悬赏令，也就撕了下来。

当然，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凡事皆有代价。

这撕下来的悬赏令，县衙自然开的有条件。

送来的一纸招降，武秀才之乎者也来回念了三四遍，念得一遍比一遍拧巴，没意思。

项誉鲲抄起手，沉默地蹲坐在炭盆边一遍一遍的听着。

火暖烘着脸皮，他懒洋洋地打起盹，脑袋安逸地不想动弹。

良久，盆中硕大的红薯烧成了炭墨小球，项誉鲲算是明白过来了。

这降书，大概意思就是让项家庄充当官道上的拦路虎，打个劫，抢抢货，阻断这陆上的贸易买卖。

项誉鲲睁眼，警醒的脸一崩，当下就将这狗屁不通的玩意儿搓团丢进了火盆。

他拿起大刀，不屈不挠地带着一窝人，熊熊烈烈，继续顽强，继续奋勇，继续抵抗。

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那穿绿袍的亦非等闲之辈，吃过墨水，脑袋灵光，是官场里翻腾惯了的老油子，有能耐！

不久之后，绿袍抽丝剥茧扒出一根软肋，敲打着项誉鲲颓丧地接受了官府的条件，这对峙的兵匪总算息事宁了人。

草长莺飞，又是新的一年。

新年新气象！

项家庄忙忙碌碌，地照样种着，铁壁堡垒外头的林木，都平整成了郁郁葱葱的田字格。

只不过这一年，项家庄原本平和的日常里，追加了一项断人钱财的新鲜事务，而那群淳朴的山民，就此也成了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强盗。

后来，姓胡的披了件红，走了，又来了一个姓凌的，穿上了新绿。

新新旧旧，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地方上接连换了好几任。

但无论来的是姓胡的，还是姓凌的，新旧的绿袍间像是交接好了似的，格外的默契，一脉相承走的是同一个套路。

唯一不同的是，继任者往往比上一任精明许多、周全许多，手段花样耍的也细致老练许多。

春去秋来，一代又一代的相传努力下，前仆后继的绿袍们终于将发财的路子，发展壮大成了一条线，蜂窝一样密集成了整个大衍山。

这继任中，最为卓越的一位，当属平川府现任的纪同知纪奎。

原本，各山头劫货就行，后来打通了十八巷，又开始劫人，有了劫人的下家买卖，而这位纪奎纪大同知，更是他娘的赚钱鬼才！

不仅延续了上一任的人口买卖，还整合了一批当地的破落乞丐在上游盯梢看货。那十八巷里什么货卖的俏，卖的贵，乞丐们就在源头上瞅什么样的货，盯什么样的货。

乞丐、土匪、交易场；盯梢、打劫、与买卖！

一条线的流水配合下来，分工明确，好一个无缝连接，堪称完美，就一个字“绝”！

这等千载难逢的妙人，不愧是宿安县令五个月都没当到，隔年就转升为平川府同知的纪大鬼才，真对得起那副肥肠脑满的贪婪样。

纪奎财禄顺遂，顶着高大乌泱的帽，有恃无恐过的好不光彩。

其实，若是单论钻研经营的法子，说句心里话，项誉鲲对于纪奎这类念过书的聪明人是羡慕的紧，钦佩的紧。

但越钦佩，越恨，越憎，越恶！

他们铁帽高裘，清酒优渥，走在光鲜亮丽的正道上，一手遮天恣意变换着风雨。

他们薄衣褴褛，箪瓢屡空，藏在深山旮旯的阴翳下，卑贱肮脏任由着雨打风吹去。

他们想着高升发财，金满箱，银满箱，双眼厉光愈发贪婪朝下刨着地皮！

而他们，就是想单单纯纯种块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吃顿饱肚子而已，没招谁，没碍着谁，怎么他娘的就这么难呢！

流水的绿转红，铁打的项誉鲲。

如此五年三任交接应付下来，项誉鲲算是释然了。

什么洗刷冤屈，重做良民，这想法比那水里的圆月亮还虚肥，他这辈子恐怕都指望不上了！

那心底扑通跳的一颗希冀，彻底凉透。失望麻木的人，守着这项家庄是得过且过，最后，连恨的力气也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