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的牢室，一个少年侧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手握紧成拳抵着额头，弓着背缩成一小团，一动不动，皱着眉，眼睛闭起，像是睡着了，正做着一个令人痛苦万分的噩梦。

谢远几度晕厥又几度清醒过来，药效过后没人逼他喝那些以毒攻毒的解药了，他死不了，可也没比直接死了好到哪里去，心口、脑袋像被无数根摆在一起密密麻麻的针刺过似的痛，浑身使不上力气，喉头冒着腥气，需要强逼自己才能保持神智的一线清明。

他在这个狭小的牢室不见天日，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是哪一天的哪一个时辰，他醒过来，费力将自己撑起，走到门边，问道：“现在是天亮吗？”

那个背靠墙打瞌睡的大汉两只眼睁开条缝，嘟嘟囔囔含含糊糊地说了句：“现在是正午……”

随后他一吓，原本两条缝似的眼睛立马睁圆了，腮边粗犷的大胡子都竖了起来，一说话就成了结巴，“你，你，你，你还没死。”他见这个被关进牢房的大少爷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地躺这好几天，差点以为这人死了，就差报上去让人来给他收尸了。死了个囚犯对他来说本来也没什么影响，只是他被派过来的当天，就有个他上边的人过来跟他说了几句话，大致意思是这人要是死在了牢里绝没有他好果子吃，好自为之之类，另外，这是个贵人，就算关在这也得他伺候好了。什么歪理！他一个好好的狱卒要给囚犯当牛做马？

这些天送进去饭没见大少爷吃过，喊他从来得不到一点反应，就跟死了差不多。这些天一颗心给悬的，生怕以后会有人来找自己家麻烦。

“好的，多谢。”谢远点点头，又慢慢扶着墙走了回去，发现水被他刚刚醒来时喝完了，又道：“麻烦去外面带点水回来给我。”语气自然得像是忘了这是在牢室，不是在他自己家。

狱卒的胡子抖了抖，水刚好没了，他把手边的一坛酒递了进去，“喝这个吧，暖身子。”

谢远是真不知道大胡子不敢拿他怎么样，不过他之前又没坐过牢，自然而然地就既然之则安之，还把狱卒当府里端茶倒水做粗活的小厮了。

他看了一下那坛酒，摇摇头，“谢谢，不过我不喝酒”。

狱卒阴沉着脸提着一个大罐子装水去了。其实他的职责算不上是看守他防止他逃了，因为有的是人守在外面，他最大的作用，或许是注意查看大少爷什么时候死？这是什么破差事？

走过那条长长的地道，这时他听见了些打斗的声音，不由得好奇地停住脚步，将罐子放在了脚边。

地牢大门外。场面一片混乱。

一个瘦小的绿衣女孩倒在地上，用力撑着自己却始终起不来，一道鲜血从嘴角流出，脸色苍白，好不狼狈。另外几个女孩赶忙上前查看她的伤势，尖声惊呼：“师姐！”

“何必呢，小花招使不得动就硬闯，硬闯又打不过，姑娘，我劝你少来几次，我一个守在这的都烦了。哦对了，以后想再过来也没什么用了，毕竟明天就到日子了。”

几个女孩怒视着眼前的男人，这人身着宝蓝外袍，虎首腰带，身材高大，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身后跟着的几个可能是这人的手下，并不如那个轻飘飘地说着讥讽话语的男人好整以暇。这几个没比她们好到哪里去，俱是站不稳，或捂着手臂，或捂着腿捂着眼睛，哀声大叫。

“把解药拿出来吧，我这次放你们走，只是下次别再来了，不必做无用功。”蓝衣男人冷然道。

女孩们俱将目光看向她们的师姐，她们的师姐看上去比她们还要小，她受了伤，气势却没弱下去，冷冽的目光投向蓝衣男人，那瞳孔，竟跟她身上所穿的松叶绿裙颜色一致，绿殷殷的眼瞳，瘦瘦小小的身材，像是从森林走出的精怪。

绿衣女孩站了起来，右手往左手衣袖里一伸，像是要掏解药出来，她嘴角勾出一个笑容，“隐吾司的宋大人，好身手，解药这事，我考虑下吧”，话音刚落，她竟是右手迅速一挥，动作之快，哪怕一直盯着她看的人都一时没反应过来，一个不知什么灰不溜秋的东西往蓝衣男人身上飞去，注意到的人睁大了惊恐的眼睛，那个玩意长了四条长长的腿，还‘咕’地叫了一声。

宋大人——宋人槐眼疾手快，挥刀一斩，这个四条腿的玩意一分为二，身体溅出黑色的汁液，那原先锋利的刀口被黑色汁液腐蚀，竟腐蚀出了一个碗口大的缺口，一滴溅到了他的手背，他整只手一痛，手一松，刀掉在了地上。其他人闪避不及，好几个也受了那黑色汁液波及，溅到衣服上的还好，汁液溅到皮肤上的两人一声惨叫，滚在地上捂着伤口。

“据说巫族一系极擅用毒，也可说是一身都是毒，身体孱弱，学不了武，姑娘你算是个意外。”宋人槐客气完，冷笑一声，将那把被腐蚀后成了破铜烂铁的剑抛在地上。

一个女孩以为时机已到，正想提着剑往前冲，却被绿衣女孩拦住了。她的神色不容抗拒，低声道：“先撤。”

大家不容有疑，一声令下后都极有默契地立马飞身离开。宋人槐站着没动，只是朝一个身上还算完好，至少还走得动的手下道：“让张医师带几个人过来。”

“是，大人”，那人应声道，可废话又比较多，忍不住转身回来问道：“大人，您这伤口没事吧，还有……就这么放这几个人走吗？”最后一句问得实在犹犹豫豫的，像他们想拦就能拦得住一样。

宋人槐看他一眼，这人在他隐吾司勉强算个得力干将，平时也就是废话多点，干活还算麻利。他态度不算差地解释了一下：“为首的女子适才中了我刀刃上的竹叶菁，就算她毒道钻研颇深，短时间内她解不开，今日还有明日都腾不开手来捣乱了，剩下的人不足为患，你们应付得了。明日一过，这事也就彻底解决了。隐吾司只做任务规定的事，多余的一概不管，这你都记不清么？”

毕竟是来自领导的质问，这位‘得力干将’不自觉地脸一白，忙点头，应声不跌地干活去了。

狱卒提着装满水的罐子回到了牢室门口。谢远倒了些水喝，清冽的水漫过喉咙，连带着整个昏沉的大脑也清醒了些。

大胡子狱卒瞅着难得醒着的谢远，少年盘腿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喝着碗里的水，给人种不紧不慢的平静感，脸色苍白得一丝血色也无，像是刚做过一场噩梦，汗珠浸湿了额角的头发，细密的睫毛垂下来，看不清眼神。这半大少年跟自家女儿差不多大的样子吧，还是个孩子，他那女儿虽过不上滔天富贵的日子，至少还活得好好的，这位金贵的世子明日却要人头落地了，想到这未免令人唏嘘，连自己一开始的不耐烦也忘得差不多了。

作为一个粗犷嘴笨的糙汉，他带着点提醒对方珍惜最后时间的好意，别别扭扭地开口了：“世子殿下，你这么不紧不慢的，应该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吧？”

可这话听着就不带任何好意了。

谢远神色如常，对这句话眉头也没皱一下，像是早料到了一样，“差不离是这几天吧。”少年的声音淡淡的。

后悔吗？谢远在心里摇摇头。

那天谢丰什么意思，他把戴小五怎么了？他还活着吗？

他已许久没服过‘解药’，怎么现在痛苦像是减轻了？莫非已到药石无医的地步了？

他跑去认罪，连母亲也没拦住他，现在她怎么样了？她是不是有找人来救他？可是没必要，他把她的丈夫杀死了呀。

……

此刻清明难得，一股脑的念头全涌了上来。而最后一个念头浮上来时，谢远抓住了它，内心一紧。

人应当不会害怕和担忧一件早已做好准备的事情，他预设了自己的死期，当死期确切定在了明日，他的心里却没法像他表面维持的那样淡定如常。他短暂的十五年过得并不快乐，从未有哪一刻得过真正的解脱，现在要结束了，他却来不及懂得安宁是什么滋味。他从小到大的不幸由谢丰亲手造成，现在这人死了一了百了，自己怎么非得死之前还跑过来体验一番牢狱之灾呢？

他现在这般虚弱，却从所未有地渴望获得‘力量’，能掌控一切的力量。想到此处，他漆黑的瞳孔冒出如火的狂热。

倘若他能……能活下去，他绝不会再将命运交到任何一个人手上，他要凭着自己的力量在天地间自由来去。

狱卒百无聊赖时眼神掠过谢远，发现这个少年像是突然有了生气，可没过多久又黯淡下来，像是想平缓心情一样长舒一口气，低声笑着，不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更像是在嘲讽着什么可笑的念头。

……

弑亲者按雾楚律法当斩，或许是想要保留些皇家颜面，行刑地点定在了较为偏僻的勾珩门，此处远离闹市，靠近乡野，没有哪条必经大道通往这个地方，故少有人烟。只是有人有意将此件事宣扬出去，竟有不少民众提早料到了勾珩门正午之时有好戏上演，纷纷跑来查看。

这时候，月壬的街头巷尾又多了一桩可以谈论好几个月的大新闻。

街头巷尾当然也包括原善和寂空大师栖身的客栈。

第三日一早，寂空大师扒拉了两口客栈提供的斋面，毫无油水的面汤上浮着两片发黄的青菜叶，再加上楼下吵吵闹闹的环境令人很不愉快，他眉头一皱，搁下筷子。

“这客栈怎么做的斋面！是给人吃的么？”

原善抬眼看了一下师父，自己不正吃着吗，哪里不是给人吃的了。

“师父，你是想自己下面吃吗？”

寂空大师吹胡子瞪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客栈的菜叶子都是黄的，面条也粗得很，吃起来跟嚼面粉似的，就算你师父我有点厨艺，这面该难吃还是难吃，再说，为师哪来的厨艺？你什么时候见过为师下厨？”

原善喝了口汤，等着他的师父接下来的指示，这番话十有八九是想让他出去跑腿并为这事做点铺垫。

“原善啊，你昨天也出去玩了半天，应该知道城西那家正福楼吧？你吃得差不多了吧，待会去给为师买点糕点，让他们做碗素面，拿到之后要快，别让面坨了。”说着从一个袋子里拿出了些钱交到原善手中。

原善眼神一动，心思像是飞去了很远的地方。待他回过神来时，发现寂空大师正奇怪地看着他，他连忙点头。鬼使神差间他动了个念头。

正好，今天确实要出门。

原善接过钱，走出客栈，他记性极好，没多久就找到了那家正福楼。跟正福楼跑堂小二说清楚他要买的东西后，他又多给了些钱，请他们把吃食尽快送到师父那，讲完这些话，又匆匆离开。

楼下的人当时说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来着？勾珩门？

他确实不知道此地在哪，又该往哪走。这时，他发现不少人往同一个方向走去，神色一动，快步走到一人身旁，开口道：“请问这路是否去往勾珩门？”

那人饶有兴致，一脸准备去看热闹的神色，哈哈笑着跟旁边人讲话，顺口给了问话人一个肯定的回答。

原善身形如鬼魅，落步轻盈，他起身飞离，一眨眼就离开了那路人的视野。路人揉了揉眼睛，惊讶道：“刚刚过去那人是鬼吗？大白天的见鬼了？”

太阳越升越高，所见之景越来越荒凉。原善的脚步时而顿下片刻，突然生出一点迷茫，他这是……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