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婉儿黯然神伤，问：“您怎么没说过呢？”

“我忘了。”郑离悄声答道，“但是说了也得来啊，不然我们脱籍之后就没住处了。”

小婉儿道：“怎么会？您没听见沛王说的话吗？我们可以去他府上啊。早知道这样，我当时就直接跟皇后娘娘提，我不去掖庭，我去沛王府。”

郑离阐述：“沛王府不是个好去处。沛王是个很突出的王爷。太子继位之后，还不一定要怎么对待他呢？万一也像当今皇帝一样给他扣个谋反的帽子杀掉。那我们就又要变成官奴婢了，又得从头开始。”

小婉儿反驳：“沛王有没有危险，他自己肯定比我们清楚。人家都说要他哥以后把我调出去呢。他们哥俩显然关系不错啊，听起来比跟父母都亲。”

“他还是个未成年小孩子，懂得不够多。这种事我见得比他多。”郑离道。

小婉儿还是很难接受，愁云惨淡地捂着额头怔怔地说：“我不要毁容，破相会影响命运的，我这辈子就彻底毁了。”

“为娘也没有办法呀。”郑离很无奈，她也不想毁容，但是她认命。只能回道，“这个规矩一看就是为了防止皇族和贱籍产生感情，生下血统不纯的子嗣而特意立下的。官贱出身的人就是不被允许跟皇族在一起的。”

小婉儿难过极了，沛王怎么也没告诉她这件事呢？

但随后她想到他可能真不知道这事。掖庭宫的官贱是不往外调的。他府里的奴婢没有这种例子，而掖庭他又进不来，看不到这副场景。况且那天去京苑支援的宫人，都是司膳司的。官贱又禁入司膳司。所以她们那群人里恰好就没有炙面的，导致她们俩都不知道有炙面这回事儿。

她没有办法，只得听天由命。毁容之后，沛王可能就不会收她了，他府里肯定没有破相的人。她未来的生计又没了着落，只能自己去争取更好的生活。

所以还是需要好好读书，以后做女官，争取成为掖庭的上层人，那样就可以少吃些苦。于是她拿出书本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去做今日份的功课。

但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考官这事或许希望也渺茫，便问：“阿娘。女官也不会选破相的人担任吧。官员不是有五官要求吗？”

郑离摇摇头：“为娘也不清楚。”

小婉儿找到女史询问，得到了确定的答案，心直接凉透。木然回去看书，虽然它已经用处不大，但是好歹能打发时间，沉静心绪。

*

掖庭宫外，李贤带李显去他府上做客。到达之后，发现表兄武敏之在府上等候，还已经和他的文士府官李善、徐齐聃喝上了酒。几人便凑到一起讲述了今日的奇遇。酒过三巡。两位王爷方得知武敏之今日犯了事。

李贤连连质疑：“你违法了？朔儿那么生气居然是你惹的？那你还有脸过来？母后竟然没罚你？”

“一个宫女而已，难不成还要我付出多大代价？”武敏之吹嘘。

“碰上个好惹的，便宜你了。老天爷应该让你碰上今天京苑那小厨师才对，直接阉了你。”李贤道。

武敏之吐槽：“姨母都没说话，你比姨母还狠。”

李显道：“母后今天下令杀了个打架斗殴的，我就说那个罪不至于死，怎么母后那么生气，原来是被你牵连的。你手上沾人命了哈。”

“就是。”李贤附和。

众人玩笑罢继续觥筹交错、谈天说地，至宵禁方才在沛王府歇下。

*

此时皇后的工作却还没到尾声。

她回宫之后召了一批宫女，挑选出最壮硕的，将小公主的侍奉名额排至超额。又给她们找了师傅，要求她们每日轮换练拳脚。她会不定时抽查功夫。最后还要求她们务必保护好公主和自己的安全。若是碰到试图危害公主的人，就直接杀了，就说是她让杀的。

那个受害的宫女，她给了一大笔安抚费，按照姑娘的意思转到了她自己身边侍奉。

忙碌的一天总算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李贤便来到沛王府厨房，因为发现吃不饱是真的很影响生长发育，那小厨师跟他小妹妹差不多高，却要比小妹瘦四五圈。而且就他而言，吃不饱相当影响心情，还一影响就是一天。她还得做事，肯定更不舒服。想到这些，他认为很有必要给她点吃的。

他问了厨娘有什么非常软和好咬又能冷着吃的东西？毕竟拿过去之后肯定凉了。厨娘思索片刻告诉他是包子。他便要求厨娘做了一些不同馅料的包子，蒸熟后用纸包包起来交给他。然后又找大夫要了药膏，打算一起给小婉儿送去，顺便问问她情况如何。

但是他进不去掖庭，只好求助于他的太子哥哥李弘。因为掖庭不是不许所有男人进，皇上和太子是可以进去的。

他找到李弘秘密地说：“弘哥哥，你帮我个忙吧。”

“行啊，你说吧。”李弘很痛快地答应。

李贤把东西递给李弘，详细说明道：“掖庭有个小姑娘叫上官婉儿，你帮我把这个药膏和吃的给她。顺便帮我问问她过得怎么样，还缺什么东西。”

“好，”李弘应下后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去关心掖庭里的人呢？”

“可怜嘛。”李贤很诚实。

李弘盯着他笑了一下问：“掖庭的人都可怜，你怎么只关照那一个呢？”

李贤努努嘴道：“她尤其可怜嘛。一天只有六合口粮，牙都硌坏了，还被拔了两颗，又得干重活儿，之前还被骚扰，老倒霉了。”

“这么惨吗？”李弘不大相信，他问，“她在掖庭怎么会被骚扰呢，你是不是被骗了？你不是进不了掖庭吗，怎么会认识里面的人呢？”

说到这儿，他突然想到昨天掖庭拨了一批人手支援京苑。李贤大概是在那里认识的那姑娘。于是紧接着问，“是不是人家在亲耕礼上设下圈套勾引你了？你不要上当啊。”

李贤觉得哥哥疑心好重，不禁笑了一声摇摇头道：“我们确实是在亲耕礼上认识的，不过我没被骗啊，我又不是傻子，哪儿那么容易被骗啊。她之前在京苑，那里男人挺多的，昨天母后见她可怜才给她转到掖庭。”但他觉得这样说可能不足以打消哥哥的疑虑，便又补充了一句，“她是你师傅的孙女。”

李弘想起她的名字叫上官婉儿，反应了过来：“是上官仪师傅的孙女？他还有孙女呢？没听他说过呢。”他很惊喜，一激动还咳嗽了两声，“是真的吗？那我可得好好关照一下了。”

“是真的。”李贤回道，随后他强调，“这人我预定了啊，你不许跟我抢。”

李弘看了他一眼道：“父皇母后不会同意的吧。”

“你想多了，也许只是做工而已。我来找你帮忙就是不让他们知道的意思啊，等你继位之后，把她调到我府上呀。”李贤道。

李弘点点头又咳嗽了两声说，“我这就去。”

李贤觉得让哥哥带病帮忙对不住他，但是他又没有其它途径。便建议道：“你可以等身体舒服一点儿的时候去。”

“嗯，”李弘点头，“我现在就挺好。”

李贤点点头提醒：“她看着跟朔儿差不多高，很瘦，别认错人。”

“啊？”李弘停下脚步回头震惊地问，“是个孩子啊！你是变态吗？”

“我都说了，也许只是做工，我充分尊重她本人的意见。人家自己表示愿意来我府上的。”

“那等她长大了，你不就已经变心了吗？”

“不会啊。”李贤解释道，“我的心很大，可以放得下所有爱好，不会喜新厌旧的。”

李弘点了点头，带上东西乘车离开。掖庭就在东宫对面。他很快就在掖庭令的指引下到了司彩司。

小婉儿正在练习染色，突然听到通事舍人通报太子驾到。她便和其她人一起拜见太子。

“快快请起。”太子指示道。

他扫视一圈，看到这外场有一大一小很突出，额头上干干净净。其她几个宫人头上都烙着印记。他虽然能进掖庭，但其实没有来过。现在见到真人才想起来在典章里看到过掖庭有官贱炙面这个规矩。于是根据特征直接找到了人问：“你就是上官婉儿吗？”

小婉儿很惊讶，没想到太子竟然是来找她的。恭敬回道：“正是奴婢。”

“你们回去吧。”太子随即吩咐其她人。

郑离觉得女儿太过莽撞，怕她说些不该说的话，不敢走远，只转身走了两步躲开太子的余光就停下。其她人都听命回去。太子的注意力没在她身上，没察觉到。

小婉儿也没察觉到，她的注意力在太子身上。她震惊于太子的声音，他说话很努力，但是声音依旧低沉、浑浊、沙哑，隐隐还有种摩擦声。像是他嗓子里的很多痰在阻止他说话，他不用力就发不出声音似的。

她微微抬了抬头，发现太子长相也挺普通，带着胡茬，有些年龄感，脸色也不太好，单薄瘦削。时不时就咳嗽几声，病怏怏的。但是感觉他人还是不错的，说话虽用力但很温和。

太子对她的初印象却还不错，模样挺周正。“这是明允给你的药和吃的。”他将东西都递给小婉儿，“你还有什么需要吗？尽管跟我说。”

小婉儿闻言眼中出现了泪花，一半因为感动，一半因为难过。感动是因为沛王还没有撒手不管她。难过是因为她要毁容了，不知道沛王到时候怎么看她，还愿不愿意收留她。她猜到那个“明允”就是沛王，原来他叫这个表字，真好听，跟他的长相好贴合。然而不管多好可能都与她无关了。她接过答谢：“谢太子殿下、沛王殿下！”

她不知该不该提炙面那件事，踌躇片刻后，还是决定说出口。她真的不甘心，万一有希望呢，便鼓起勇气问道：“太子殿下，我不想炙面。您能不能把我调到沛……”

不想话只说了一半，就被阿娘打断了。郑离出声制止她：“婉儿，太子没有那个权力，你不要难为人家。”

她很怕那皇子真的为了她去跟皇上皇后提意见，到时候他们定要认为女儿勾引皇子。他们跟上官仪本来就有过节，要是再出现这件事，女儿肯定要小命不保了。

太子闻声向后一看，看到了不远处的郑离，猜到了这是师傅的儿媳。

“那算了。”小婉儿闷闷不乐地说道。不过除了这个她也还有许多需要帮助的地方。她问：“我还想打听一下我的奶奶杨繁在哪里？”

太子看向掖庭令。掖庭令回答道：“缘坐之人六十岁免罪，她已经离开。微臣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是回娘家了吧。”

小婉儿失望地点点头，还以为能见见奶奶呢。她至今没有见过一个父系亲戚，很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结果他们都没有要见她的意思。那几个堂兄也是从来没有看望过她。

太子问：“还有其它事吗？”

“奴婢还想要些书读一读。”掖庭轻易不允许出去，很难买书。等她读完手里的那些，她就没有书可读了。

说完这个，她纠结了一会儿要不要讨个棉裤。这地方比厨房冷。腿上只穿着长袜是真难捱。冻得她总是打哆嗦。但是她要是有了就算违反了规矩，母亲肯定又要反对的。于是她说道，“其它的没有了。”

太子点点头道：“好，过些天就给你送过来。”他本想再聊一聊上官仪来着，但是怕说太久被小姑娘以及掖庭其她人误会，便没有谈论离开。

小婉儿再次谢过。随后回到岗位上。

同僚自然是十分好奇。问她：“太子为什么会来找你啊？你们认识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思考了一会儿。

郑离不想招惹是非，先一步开口：“她爷爷之前是太子的师傅。他们师徒情深。太子听说她到这里来了，就来看看。”

“原来如此。”那姐姐点点头。

小婉儿都没听说过这件事。她不知道母亲还有多少事没告诉过她，怎么跟皇家有那么多渊源呢？她回去得好好问问她。

她还有个疑问，这地方为什么不让王爷进来呢？让太子传话多不方便。

她还是想再见沛王最后一面，好好记一记沛王的美貌，不然她以后就没有机会见了。想到这儿她接着话头儿问了那位资历比较深的同僚姐姐：“为什么我们这里不许王爷进出，却让太子进出呢？太子和王爷区别很大吗？”

那姐姐回答道：“规矩本来是不许男人进出的。太子因为迟早要继承基业外加不好女色有了特许。其他人没特许。”

小婉儿不解地问：“有必要这么严格吗？王爷进来会怎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