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国二十八年秋分。

这是无谓的牺牲，却没有人替她辩驳。那年冬分外冷些，她有些庆幸自己走的早，不然这么多个寒冷冬夜，她都不知道该怎么熬。可她又怨自己，为什么走的那样早，秋兰一个人在人间又该怎么熬？

「这件事情闹了十年，也终于有一个结果了。」

那个时代的车马书信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秋兰一个人带着爱人生前的遗愿，带着爱人含怨而死的不甘，活了很多很多年。风浪过去以后，她花了很多时间为爱人讨回了公道，冤案平反。逝者已矣，生者悲痛，她没有停止工作，那些年轻的面孔总能让她想起秦相思。她教的女学生里有一位作文章甚佳，言语举止颇像她爱人十七岁的模样。那学生的文笔颇有模仿秦相思之意。秋兰问他最近读了什么书，她说读了笺韫的作品。

“秋校长，您也读她的书吗？我十分景仰她，可惜她已经在那次浪潮里离世了。”

世人不知早逝的作家笺韫便是秦相思。秋兰笑着点点头，回办公室的路上悄然落泪。明国三十八年，秋兰成为女子高中的校长，彼时她脸上早已生了皱纹。秦淮出落得优秀漂亮，十八岁的姑娘走进了她们曾相识相爱过的学府，秋兰为此是骄傲的。

可早已物是人非，当年的学校早已改了名字，英文课上再也见不到那位瘦削的教书先生。她忽然想起当年上英文课的样子，她知晓秦相思每堂课坐的位置，每每趁秦教授转头写板书时，她便会佯装看教室后的钟表，悄悄看一眼心上人。却总会和秦相思眼神碰撞，于是她便礼貌地笑笑再回过头去。她是从那一刻确信自己与她是两情相悦的……她曾带着十岁的秦淮去看望过秦相思，那时浪潮平息，世间哀悼一片。她往墓碑前放上一束海棠花，秦淮学着妈妈的样子给天上人上香。

“她叫秦相思，是我的爱人。”秋兰说。

“女人可以同女人结婚吗？”

“按照人们约定俗成来说，当然不可以，亲爱的。可是，她是妈妈的爱人，一生的爱人。我们的爱情没有影响、损害任何人的利益，就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们相爱。”

“那她是我的……爸爸？还是妈妈？”

“她也是你的妈妈，只不过她先去了另一个世界，总有一天，妈妈也会到那里去的。”

秦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明白妈妈说的是生死，却不明白为什么世俗不允许两位女性相爱。

秋兰牵着小淮下山时，像讲故事一样讲完了她与秦相思的所有经历。最后她说：“小淮有选择爱与不爱的权利，小淮可以和任何人相爱。”

九岁的秦淮点了点头。

又是一年秋，出版社给秋兰打了电话，希望能出版笺韫的作品。当年与秦相思交好的主编找到了秋兰，她知道其中的关系，诚挚地希望秋兰能为笺韫的书作序。

“我作不作这个序没有什么，”秋兰叹了口气，“这本书缺的不是序，他们欠相思一句对不起，欠秦教授一句对不起。”离去的两千万人，都缺了这一句道歉。可那些善良的人，又怎么忍心再见证死亡。

“当年的事谢谢您了，我会将序写好寄给你们，如果可以，出版的日子选在秋分吧，也算给相思一个交代。”

《笺韫碎笔》，作者秦相思，笔名笺韫，生于南国三十一年夏至，死于明国二十二年秋分……

所谓的序，是秋兰一笔一划将秦相思死前所述的“悔过书”默写下来的。悔过悔过，她又有什么过错？

秋分莫求逢，梧桐毋通吾。秋兰不语花，相思毋成云。

原来遗憾是世间常事。

秦相思在书里写道自己最喜欢的一首诗，是李贺的《苦昼短》。秋兰一页一页翻着，忽有一种古月照今人的悲苦。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