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薰是被爹娘收养的孩子，从小他就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他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那是一种类似于灵魂的存在，就像民间传说的鬼怪。

他们拥有一种类似游丝的物质，像是柳絮一般飘飘扬扬。

游丝越少，他们的力量越强，游丝越多，他们的力量就越弱。

游丝更像是他们与现世连接的桥梁，或者说是一种牵绊，

当游丝在他们身上消失，意味着他们已经了无牵绊，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不过叶薰并不觉得他们是鬼怪，更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纯粹的存在。

叶薰说不上来他们的名字，但他们对他有一股莫名的亲近，这好像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

从叶薰记事起，庭院中那棵大榕树底下就住着一位客人，他就是那种存在，他会讲说不完的故事给叶薰听。

爹娘是一起死去的，他们是自愿被那位客人带走，不过并没有变成和那位客人一样，他们是真正死去了。

“咚咚。”大门被敲响了，这也打断了叶薰的回忆。

一位老者衣着朴素手拄拐杖走了进来，也难掩周身的气度，年老不失威严。

叶薰作揖道：“杨族长。”

这位老者是川芎的族长，村中大小事都是由他操办。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村中有名的热心肠郑伯。

郑伯把担子放下，擦了擦由土黄色皱纹堆积起来的脸，上面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他从担子里拿了个粗面馒头递给叶薰，“过几天我就带你进城，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刚好缺个帮手。”

“谢谢郑伯。”叶薰低垂的眼睛里没有过多哀伤的神色，不悲不怒，祥和恬静，如潺潺流动的清泉，含蓄又充满生机。

杨族长捋捋花白的胡子，指向那个郑伯拿来的担子：“里面有村民给你的一些食物和从前你父母供在祠堂里的东西，现在他们不在了，这些就交给你了。

天气愈发阴沉，再过会儿准得下雨，郑伯嘿咻嘿咻地挑着担子沿着石子路向村西头走去。

“他们夫妻俩死了，还记得他们外出回来带回一个三岁的孩子非说要养到他长大，这倒好，自己先走了。”郑伯正和村口卖凉茶的店家攀谈着。

店家用抹布擦干木桌上的水渍，给那郑伯倒了一杯水“谁说不是呢，可怜啊。”

叶薰吃完手中的馒头，整理起了担子里的东西。

最上面一层是一蒸笼的粗馒头，把馒头挪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残缺破损的地契，上面记录着有关这所院子的信息。还有一颗银色、泛着清冷光泽的铃铛，上面系着一根红线，不知有何用处。

他小心翼翼拨弄这枚银铃，没有任何声响从里面发出。作罢，将东西连同其他将生活用品一起打包，放在一个崭新的包袱里面。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幼童的叫喊声。

“喂，叶薰哥哥——在吗——”

“在呢，我在。”

“欸咻，”叶薰一把抱起了这个身高只到自己腰的毛孩子“瑞瑞，这么晚了，你怎么又偷跑出来玩啊，不怕又被说啊。”

瑞瑞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叶薰哥哥，我，我不是故意跑出来的。”紧接着哇哇大哭了起来。

叶薰赶忙蹲下去拍拍他的背：“没事的，哥哥在呢，发生什么事了？”

瑞瑞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不停抽泣着：“叶薰哥哥，今天祖父早上出门割稻子，中午没有回家吃饭，祖母脚得了痹病，下不来床，就让我去田里看看祖父忙得怎么样了。”

“然后呢？”叶薰问道。

“我到了田里，没看见祖父的身影，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瑞瑞用小手紧紧抱住了叶薰的头，声音闷闷的：“为了避雨，就跑到石子路边草棚里。”

“哥哥，你见过倒着走路的人吗？”瑞瑞凑在叶薰的耳边轻声说道，一股激寒的气息不断攀升。

叶薰看着躲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的瑞瑞：“我还没有见过，但我想你应该是见到了。”

“嗯，就在我进那个草棚没多久，见从远处慢悠悠走来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不管离我有多近，我始终看不清那人的相貌，连身形也分辨不出来。

可当他离得越来越近时，我下意识地低头就看清了他的脚，从未想到他的脚是反向朝着的，

就当我要离开草棚时，他伸手敲了一下佝偻着的背，接着咳嗽了两声。”瑞瑞越说脸色愈加苍白，可能是有叶薰在自己身旁的缘故，即使害怕也坚持讲完，“就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祖父也经常做这样的动作。”

叶薰摸了摸瑞瑞的脑袋，安抚他此时敏感的神经。

此时夜已经深了，天空上群星闪烁，星月之间交相辉映。

叶薰看着眼睛哭得通红的瑞瑞：“不哭，我带你先回你家看看，也别让你祖母等急了。”

当来到瑞瑞家时已经是在后半夜了，家门是敞开着的，黑夜把一切都衬托得阴森诡异。

静悄悄的屋子里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瑞瑞，是你回来了吗？”

屋里传又出了另一个声音，苍老又疲惫：“快进来吧，你是要急死我们吗？”语气中充满了焦急。

瑞瑞听到了那个声音顿时清醒了，小手攥紧了叶薰胸前的衣服，用颤抖的声音小声地说：“叶薰哥哥，那是我祖父的声音。”

叶薰朝着瑞瑞微笑了一下：“没事的。”脚步平稳地带着瑞瑞进了屋子。

半截蜡烛被点燃摆放在桌子上，晃动的烛火在屋里散发出柔和的光，给破败的屋子增添了一丝温暖。

屋内有两个人，一位躺在床上艰难地想坐起来的老妇人，还有一位正想扶老妇人起身的老汉。

瑞瑞见着面前相貌与自己祖父没有半点差别的人，寒意浸湿了背上的衣服，不由得打颤，努力往叶薰怀里钻。

瑞瑞祖父见孙儿不仅那么晚不回家，还不愿意到自己身旁，生气得直呼瑞瑞大名：“张瑞，下来！”

瑞瑞听话地下来了，对自己发火的才是真祖父该有的样子。

叶薰轻轻推了一下瑞瑞的背，鼓励道：“过去吧，他是你的祖父。”

瑞瑞听见叶薰的话，大起胆子冲进祖父的怀抱。

老汉一把将瑞瑞抱在怀里：“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吓死我了。”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哽咽。

叶薰在临走前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瑞瑞祖母，她注意到了叶薰的目光，朝着叶薰微微一笑，慈祥的笑容中看不见一点被疾病所缠绕的痛苦。

第二天早晨，叶薰再次来到了瑞瑞的家里，屋子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瑞瑞的祖母，已经坐在床上了，像是等候叶薰许久的样子。

“孩子，你早已知道我不是人了，对吗？”瑞瑞祖母说道。

叶薰点点头：“嗯。”

“从前听你爹娘讲你是个特别的孩子，我还不信，现在我相信了，你确实很特别。”

她又继续说道：“我不知知道该怎么面对瑞瑞和他祖父了，正如你所看到的，在我死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东西，但我还想留在他们身边，就附生上这具已经坏死的尸体，然后我又‘活’了，病痛已经阻止不了我掌控这具身体了。”

说着她走下床，原来瘫痪的双腿依旧瘫痪着，却奇迹般可以支撑起身体灵活移动。

叶薰明白了，瑞瑞当时看到的双脚长反的人是谁了，是假扮成瑞瑞祖父的瑞瑞祖母，她想和瑞瑞一起出去，变成瑞瑞祖父模样的时候出来点岔子。

“您或许可以直接和他们说，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瑞瑞祖母有些迟疑：“可以吗？即使我已经不是人了。”

"但您依然是瑞瑞的祖母。"

瑞瑞祖母哈哈大笑起来：“看来我还没你活得通透。”

叶薰摇摇头：“您只是太爱他们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在田埂上，叶薰找到了在田里干活的祖父俩。

瑞瑞一看见叶薰就兴奋地跑了过来：“叶薰哥哥！”

叶薰也一把将瑞瑞抱着：“瑞瑞，我同你说一件事好不好。”

“叶薰哥哥你说吧。”

叶薰说得很慢，很温柔，字与字之间也很清晰，能让一个孩子很清楚的听明白。

瑞瑞的表情从害怕变成了忧伤，最后那抹淡淡的忧伤像风抚平的湖面，趋于平静。

就在这时从远处走来了一个人，是瑞瑞的祖母，她脚步轻巧有力，完全不像是一个卧床久病的老人。

见到了祖母的瑞瑞脸上悲喜交加，抑制不住的泪水和笑容在脸上泛滥，飞扑到祖母身上，放声大哭。

一旁在割稻子的瑞瑞祖父，看到独自走到田埂的妻子，和飞奔向妻子的孙儿，茫然无措：“你怎么来了，你······”

瑞瑞祖父丢下手中的农具，向他们走来，走得很快很急，苍老的脸上挂着泪水，他没有再说什么，一把抱住他的妻子。

在普通人无法看见的地方，一根游丝飘了过来，亲昵地点了点他的额头，像是慈祥的老人对年轻的孩子的感谢和美好的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