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是老楼,是陈零所能想象到的现今还能存在的最老的楼。
灰扑扑的外墙,脱落的墙皮堆叠在底下,墙面上渍迹斑驳。
陈零沿着一排一排台阶一直往上走,就到了这里。
楼不高,八层,伫立在空地上,云从楼顶升起来,映衬着四周的荒凉而显得落寞。
就是这里没错,林携登记的住址——歧城108号。陈零对着他查到的地址,走上楼,敲响了林携家的门。
陈零只敲响了第一声,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林携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眼底青黑面色苍白,站在门口看上去恍惚而憔悴。
林携问道:“你…”
“打扰了。”
陈零报上了身份和来意,林携回过神来请他进去。
"家里只有你自己吗?"陈零换上室内拖鞋。
"是,"林携走到厨房,打开顶上的橱柜,在里面翻捡,"陈警官喝什么?"
陈零说:"白开水就好,谢谢。"
林携还是泡了茶来,小茶包的线搭在茶杯的边缘,像溺水的负累搭上最后一根浮木。
陈零喝了一口,茶是绿茶,他将茶杯放到面前的桌子上,冷不丁地开口问道:"你和丁思皓是什么关系?"
林携说:"同学。"
陈零:"不是朋友吗?"
林携回答得很果断,"不是。"
陈零:"那你为什么在他服刑期间去看了他?"
林携很平静地说:"想去看就去看了。"
"不是因为他给你寄了恐吓信吗?"
陈零说完一直观察着林携的表情,他手里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林携是丁思皓恐吓信的收件方。但不需要证据,陈零完全是在诈他。
林携愣了一瞬说没有。
那愣神在陈零看来不像是假装的,如果是假装的,那林携真的是演技超群。
"你二月十四那天晚上在做什么?"陈零又问。
法医的验尸结果丁思皓是在二月十四日晚上八点到十点间遇害的。
"我在家画画。"林携几乎没有回想地答。
“一周前的事记得这么清楚吗?”
尽管陈零的质问尖锐而锋利,林携仍是平静镇定的模样,神情不见丝毫惶遽。
"因为那天是节日所以记得很清楚。”
“有谁可以给你作证吗?”
“没有谁可以为我作证,我平时画画都只有我自己。"
"我那天也没出门,我没有男朋友,陈警官。"林携似是意有所指,陈零看了他一眼,林携垂眸避开了。
但陈零从不谈工作恋爱,特别是和潜在嫌疑对象,再符合他的审美也没用。
"你在丁思皓出狱后见过他吗?"陈零忽略了林携意味不明的暗示,继续问道。
"没有。"林携说。
陈零:"为什么出狱了没见面呢?"
林携:"我觉得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
"我们不是朋友。"
"那为什么会去探监?"
"想去就去了。"
得,又绕回了原答案。陈零换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还住在这里?"
这栋楼近乎荒废,原先是核电厂员工的家属区住房,后来发生暴动工厂关停,大部分虫都选择另谋生路,从这里搬走了。
再后来战后虫星重建计划,规划的重建区划到了临区,剩下的那小部分虫也搬走了。
留到最后的年纪大的虫,这两年也被后代接走了。
就是2339区,近年来留下的虫也越来越少,都陆陆续续迁往其他区了。
2339区已经足够偏僻,在2339区边缘的歧城更是偏僻里的荒僻。
林携是画家,不说知名,但至少是小有名气,星币对他来说应该不是问题,他为什么还要独自住在这栋快被时光掩埋的旧楼里。
陈零问林携:“为什么不去1区?”
1区是虫星的首都,是虫星的骄傲与荣耀,是所有虫梦寐以求的地方。与1区相比,其他区都显得暗淡无光、贫瘠僻壤。
雄虫稀少,没有案底的雄虫都能获得定居首都的许可证。
尽管合成抑制剂在大规模使用,但效果还是不比雄虫的信息素。雄虫的信息素仍是抑制雌虫信息素暴动的最佳选择。雄虫仍享有虫星的优待和特权。
与雄虫相对,所有雌虫的毕生追求都是进入首都——虫星的权力中心和经济中心。这是出生在其他区的平民雌虫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但能去到首都的雌虫不过雌虫的百分之二十,绝大多数雌虫仍然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靠着廉价抑制剂度日,踽踽独行,然后死在某天清晨或者夜里。
林携却不像是被迫留在这里的雌虫。
陈零从1区来到这里,在他见过的雌虫里,林携仍是特别的。以及陈零直观地感受到,2339区和1区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陈零查过历史,在之前的平权战争里,2339区几乎百分之八十的交通和通讯被毁。比起离首都遥远,战争更是它落后的主要原因。
林携说:"这是我的私事。"
他抬起眼并不回避陈零的目光,他的眼神很冰凉,像夏天的冰镇西瓜咕咚一声扔进汽水的冰凉,那眼神底下还有些其他东西,陈零要再看,他又垂了目光。
陈零喝了一口绿茶,没再问。
林携这话透露出了他留在这肯定有原因。陈零下定决心要调查清楚,鉴于林携现在是他手里唯一的线索。
探监和留在这里有联系吗?还有林携和丁思皓的关系,只是同学吗?陈零在心里打了不少问号,这些都得一一确认。
丁思皓的案子现在主要是两个调查方向,一是他在监狱里结的仇,二是他进监狱之前结的仇。同事负责调查第一个,陈零负责调察第二个,丁思皓的过去是他的重点调查内容。
但信息还是太少了,记录又过于草率,陈零有点头疼。战后各区的重建工作缓慢而敷衍,而且十年前2339区甚至还没有普及终端。
十年前在这里的虫,现在肯定不在这里了,以至可能大多都找不到了。陈零寄希望于另一边的同事能调查出点东西,不然他这边来来回回,跑起来估计得累死。
"你和丁思皓是什么时候的同学?"陈零最后问道。
林携说:"星际学院。"
"行,我知道了,"陈零收起记录的纸笔站起身来,他来到这里也入乡随俗地用上了纸笔,"之后有需要还会再来拜访的,最近一段时间请不要出远门。"
林携送陈零到门口,清清冷冷地说:"欢迎你随时再来,陈警官。"
“陈警官。”陈零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林携叫住了他。
“怎么了?”陈零停下来问道。
光从楼梯口照过去,林携藏在阴影里。陈零等着他的回答。
“没事。”林携说。
林携家住二楼,陈零走下楼梯走出单元楼,转头回去往上看,却发现林携也在窗口看他。
阳光晃得有点刺眼,陈零再一看,林携又不在窗边了。
、、、
尸体身份确认的第一时间按规定应当通知家属。
丁思皓入狱时还未成年,出来也不到一个月,单身未婚,没有伴侣,只有父母可通知。
他的死讯陈零本来该第一时间通知他父母,但联系上他的父母废了不小的劲。
陈零打听到他们在十年前就搬走了,他照着他们留下来的号码打过去,已注销。陈零又辗转问了些别的单位的同事才得到他们现在的号码。
陈零看着终端上号码显示的归属地——0016区。丁思皓父母搬去的0016区在虫星的最北边,和2339区在一南一北两头。
连线接通了,终端那头的声音尖锐而冷漠。
"早就断绝关系了。"
"没联系。"
"尸体你们随便处理。"
陈零还没来得及问更多,那边就结束了通话。
丁思皓雄父话里的回避和不耐烦都不加掩饰,陈零还听出那不耐烦里带着的一点紧张,或许是认为这不受欢迎的来电凭空搅乱了他现在平静的生活。
陈零能够理解,他收起自己的终端,他们都无比擅长遗忘。
卷宗他反复地看过无数次了,卷宗上记录的日期在2138年。
十年前的案件,算起来是在丁思皓入学第二年发生的,学院里丁思皓曾经的老师说不定还没有离职。
陈零打算第二天去被害者曾经就读的腾飞星际学院看看。一切或许由那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