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张楚,明镜独自来到赵祈屋前。
想推门进去,举起的手却在思索片刻后放下。
他想,赵祈此时应该是不想见谁的。
屋内没有光透出,灯被打灭了。
“贵人,”声音从赵祈抵住的门外响起,“夜深不宜多思绪。”
明镜没办法开口说出那些什么让赵祈不要难过之类虚假的安慰话。
如果自己苦苦找寻的真相是一把刺向自己的利刃,那么在寻求真相的路上所承受的一切划破皮肤,刺入血肉的痛都会变得不值一提。
变成利刃的真相就是痛苦本身。
赵祈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像是每一次从梦魇中醒来那样,但本人似乎浑然不知。
只是目光紧盯着漆黑的前方。
明镜:“贵人,人不能总被过去困住。”
赵祈其实很想知道,明镜究竟是怎么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地。
明明他也是从痛苦中走来的。
“贵人,贫僧在门外,有事唤我就好。”
门内始终没有人回应。
月上树梢,空气中都是深春夜里的冷。
这冷透过门缝窜进屋,将赵祈浑身包裹住,让他有些听不真切屋外人的话。
明镜当然知道赵祈不会开口叫自己,但他还是在门外站着。
他不能留赵祈一个人在没有灯的屋子里,即使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门,他也得陪着他。
许是倒春寒吧,这天夜里格外冷。
明镜心里始终坚信佛说的,世间的痛苦是有限的,佛门中人多受一分,世上的人就少受一分。
所以他想着,这一夜的寒冷,他也受些,贵人或许就能好受些。
和尚这样执着地想着。
于是他长身立于门外,手执佛珠,默念着保佑屋内人喜乐的佛经。
直到东方既白,赵祈眼中布满血丝摇摇晃晃起身推开门,撞上明镜抬起的眼。
“贵人,晨好,”明镜眼底是显眼的青黑,眉下的那颗痣也仿佛染上了乏倦。
即使这样,这人眼中还是盛着温润。
“你……”赵祈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原是想问问这人是不是一晚上都站在这儿,目光看到明镜肩头的霜后止住。
不太自然地别过头道:“你没必要……”
明镜:“贵人,什么?”
赵祈正视着他的眼睛:“你没必要,做到这个份儿上。”
“贫僧只是像以往一样,待得离贵人近些而已。”明镜恭敬般地垂首。
不知为何,赵祈莫名从明镜的言语中品出一点执念,他说不清楚这点执念中到底是些什么,只是觉得明镜似乎是念经念傻了,对世间的一切都怀着平等的慈悲与爱惜。
这叫——悲悯。
明镜的执念里有悲悯,但对他,更多的却不是。
一夜未眠的脑子此刻并不想去深究些什么,赵祈只是捏着眉心道:“昨晚那人呢?”
明镜侧开些道:“在我房里。”
赵祈松开捏住眉心的手,看着明镜。
“张大人受了伤,须得修养,寺里凭空多出个人,恐惹人猜疑,所以贫僧就把他先安排在自己房内。”明镜含笑解释道。
赵祈刚才看他的眼神,像是自己的食儿被人平白抢走的猫儿,这个比喻或许不恰当。
但,真的很像。
“知道了。”说着就要走,明镜这才注意到,赵祈手里拿着那把叫“常明”的长刀。
“好。”
明镜错身让开,目送他过去。
他知道,只要赵祈是自己站起来出来的,旁人就无须再多言语。
张楚本还在梦里呼呼大睡,听到门外的动静立马从梦中惊坐起。
还没等他掀开被子下床,下一秒自家公子就闯进来了。
“你叫张楚?”明晃晃的刀出鞘夹在他脖子上。
“那个,公子啊,咱张家军有规定,刀口是不能架在自己人脖子上的。”张楚讪讪地推推锋利的刀刃。
若不是知道面前的是自家小公子,长期以来烂熟于心的军规差点让他直接反手掐断眼前人的脖颈。
赵祈闻言收回刀。
张楚立即下地抱拳单膝跪下:“属下张楚,曾属张将军麾下。”
赵祈:“你的武艺也是传自张家军?”
张楚有些摸不着头脑,抬头道:“是,是啊。公子,怎么了?”
只见赵祈直接跪在他面前:“从今天开始,教我。”
想要做点什么,前提是先能自保。母亲是女将军,他不能接受自己是个提不动刀的废物。
不过这句话有些把张楚干懵了,自己何德何能当公子的老师。
张楚结结巴巴道:“公子,这,尊卑有别,属下恐怕当不了您的师长。”
赵祈直面张楚,冷声道:“昔日的张家营里,也是论尊卑不论实力的吗?”
张楚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深刻体会到血脉传承这个东西。
赵祈跪在他面前,低头请求,看似处于低位,可那双眼睛里却是他见惯的张家诸位将军眼中如出一辙的冷静和坚定。
他没有找错人。
张楚再次抱拳:“好,承蒙公子看得起,张楚一定把此生所学倾囊相授。”
明镜端着饭菜回到禅院时,看到的便是张楚坐在石桌让悠哉悠哉地喝着茶,赵祈则是一边扎马步一边双手举着两块比头还大的石头。
“禅师回来了?哟,还送了饭来,多谢多谢。”张楚像个混迹市井的小混混,拍拍手里不存在的灰,朝明镜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食盒。
明镜行礼一笑,随后不解道:“大人这是?”
“哦,公子说他要学功夫,可禅师您也知道,学功如学舞,都是得要童子功的,我家公子如今年岁大了,现在学有些晚了,所以即日就得练起。”张楚忙不迭把饭菜摆出来。
“原来如此,明镜心下了然。
张楚端起碗冲赵祈招呼道:“公子,先过来吃饭吧。”
那边,赵祈慢慢放下石块,黑着脸走过去坐下。
明镜将盛好饭的碗递给他时,发现接碗的手都在抖,有些诧异地看向赵祈。
赵祈的脸更黑了。
“公子,唔,”张楚刨了一大口饭到嘴里,“下午咱下山吧,唔,再从山下跑上来,往返三趟,练腿力。”
赵祈拿筷子的手抖着,连菜都夹不稳:“我现在不能下山。”
明镜见状帮他把菜夹到碗里,本是好心,却发现赵祈的脸又黑了一度。
“啊?为什么?”张楚把脸从饭碗里抬起来,“赵恪那个狗玩意儿说的?”
狗玩意儿?
这个称呼新鲜,赵祈的脸在听到这个称呼后没那么黑了。
“嗯,”赵祈终于在失败三次后夹起碗里那根绿油油的青菜。
张楚把嘴里的饭嚼干净咽下后道:“这狗玩意儿怎么还不死,没事,公子,下山不行就上山,”扭头对明镜,“诶,禅师,咱们寺上面去后山有路吧,不对,没路也没关系,公子能走出来。”
明镜笑而不语。
赵祈的脸又黑了下去。
傍晚明镜像往常一样把饭送过去,却发现院里屋里都没人。
便将食盒放在屋内,转身去拿纸笔,写完放下后拉门离开。
“公子,能行不?”张楚跟着腿脚打颤的赵祈回来,笑嘻嘻地问着。
“……”赵祈似乎并不想搭理他。
推开门就快步进去撑着桌子用终于不再颤抖的手给自己倒水喝。
“哟,公子,这明镜禅师心真细,把饭都送来了。这里还有张纸,给你的吧,”张楚把压在食盒下面的纸抽出来,看都没看一眼递给赵祈,然后兴奋地打开食盒。
赵祈把纸展开:“贵人,若回来得晚,饭凉了,可以拿到厨房让觉空师傅帮忙热一热,莫吃冷食。”一声不吭地看完又将纸仔细折回去放在袖中。
“公子,明镜禅师真会照顾人,之前都是他照顾你吗?”张楚喝了一口绵密顺口的粥,夹起一筷子菜,还没嚼两口脸上开始五颜六色起来,“禅师莫不是不小心把盐罐打翻了吧,怎么这粥和这菜跟不是出自同一双手似的?”
赵祈淡定地喝了口粥:“菜是另一个师父做的。”说着也夹起一根菜到嘴里。
觉空师父的手艺,还是那么了得。
夜色里,两人坐在院中石桌旁。
张楚:“公子,这晚上的菜差点意思,寺庙里晚上有吃的吗?”
“和尚过午不食。”赵祈抿了口茶。
张楚站起身:“什么?那晚饭哪儿来的?”
赵祈起身:“明镜给我留的。”
给你吃了大半,还不够。
原本他是想问张楚是不是饿了很久了,才一直念着不够。看他那样子又不像,便不再理他朝大殿走去。
嗯?张楚蹙起眉头,这话怎么感觉哪儿不对啊?
“诶,公子,你去哪儿?”张楚想跟过去,却见赵祈不理他。
只好又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独自对着月亮发呆。
皎洁的明月高悬天际,盈盈的光芒,像是不染世间尘埃,不许触碰的样子。
张楚确实是挺久没好好吃顿饭了。
从打探到赵祈被送出宫到得知他在慈恩寺,这中间张楚四处暗中调查,未有一刻敢停歇。
赵御史和张将军对自己有恩,如今除了护好赵祈,他想不出别的报恩之法了。
他怕赵祈有不测,余生便只有无尽的自责。
不过幸好,赵祈还好好的,被那位叫明镜的禅师照顾得很好。
起码就今天一整天下来的情况来看,骨头不是脆的。
公子已经错过了最佳的练武期,若想练出点成绩,就只能比别人吃更多更重的苦。
不过他相信,张将军的儿子,最不怕的,应该就是吃这样的苦。
张楚这样想着,颇有些欣慰地喝了一口茶,半秒后全喷出来:“我的个亲大爷,这茶怎么这么苦?”晃了晃杯里的茶汤,有看了眼旁边赵祈留下的空茶杯,“公子是怎么喝下去的?”
大殿上不出所料又是明镜一个人。
赵祈没有出声,只是走进去到自己平时的位置上坐下。
坐到一半赵祈心想,这腿明天怕是会起不来了。
然后心平气和地翻来面前的经书抄起来。
明镜像是有感应一般,在赵祈进来后抬起头看过去。
“贵人,今晚得早些歇息,可以用热水好好泡泡脚,不然明早起来腿会酸痛的。”
灯下那个一身青衫的人,提笔蘸了蘸墨,只是闷闷得“嗯”了一声,看上去并没有要离开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