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刘隽那一年,卫伊才十二岁,而卫亦云十四岁。
参与京考的学子们都必须住到祐学院中,一是便于授课,二是便于管理,也为那些远道而来的偏远学子们提供一点便利。
家在盛京的,每隔十日,便可回家两天,其余的则自行安排。
当然有些学子家中本就有人做官,找相识之人托托关系也就能回家住,按时来上课即可。
卫亦云倒是没想过要回家住,他的床铺收拾得十分舒适,银两够,在哪都不会差。
他待人又和善大方,同住的人都与他关系甚好。
这其中就有刘隽。
刘隽起初与众人都不亲近。
初来乍到,他未摸清大家的底细,显得尤为谨慎。
加上他来自偏远山区,乡音略重,哪怕已经穿上了最好的服饰,来到盛京后还是显得寒酸贫困。
他不主动,那些公子少爷自然更不会搭理他。
一来二去,他倒显得有些孤僻。
只有卫亦云待他如常,知晓他家境不好,不仅替他垫付不少银钱,还经常送他新的服饰用品。
刘隽心中十分感激,起初也是真心对卫亦云的。
只是狗改不了吃屎,哪怕卫亦云都是整日潜心研学,他还是会偷摸去赌博嫖妓。
嫖带给他身体上的满足,偌大的盛京,好像只有含香院里的人会把他当作官老爷,日日期盼着他能去一趟。
赌则是带给他一种能麻痹人的紧张和刺激,坐在那张桌上,他仿佛就不是他了,而是生杀予夺的掌权者。
自从来了盛京,逢赌十有九输。
这不仅没让他歇气,更是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从前可以,现在为什么不行?
手中银钱不足时,刘隽便有意无意以身世卖惨,
卫亦云此前也未曾见过这样的人,只当是他真的惨,每每都会接济他。
逢休息时,还会带他回家中小住两日。
卫司言和江梧秋自是十分欢迎,听说他的身世后,更是待他百般和善。
连卫伊都悄悄给他塞过银两。
她看刘隽生得俊朗,又跟二哥哥一同考学,难免想多照顾他几分。
他们听到的刘隽的身世自然是跟纪妤萱听到的是同一版本。
四十两银子,卫伊一瞬就能花出去,刘隽却要用来求学考官。
真是不容易呐。
府中只有一人看不惯刘隽,那便是春芽。
不可否认,刘隽生得是好,但她就觉得他跟自己的那个禽兽兄长十分神似。
说不出来哪里像,但就是让人莫名厌烦。
看着卫伊给他偷偷塞银子,春芽就一阵恼火。
卫伊还以为她是吃味,也会同样给她一把钱,乐呵呵地哄她,
“春芽乖,我只是见他可怜,想帮帮他罢了。”
春芽说出自己的想法,“一个翩翩如玉的公子哪里会要一个小女郎的银钱,二公子已经够照顾他了。谁知道他用这些银钱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读书苦闷,多花点银钱是正常的呀。”
卫伊倒是觉得还好,其实也没有给很多,能干嘛呢,不过是买点吃的用的。
春芽也实在找不到反驳的话,只是十分警惕刘隽此人,决不让他跟卫伊有太多接触。
刘隽起初确实没有其他心思,也就只是哄骗些银钱。
江梧秋甚至给他安排了单独的房间,就在卫亦云院中。
书房则是大家一起共用,这还是早些年卫伊提出来的。
两位兄长上学堂时,她就时常一个人,虽然有春芽伴着,还是会十分想念哥哥们。
回了家他们又在各自的书房里努力,卫伊只能这边跑跑,那边看看。
后来她就央着父亲改建了个大书房,大家干脆聚一块,她抬头便可以看到兄长们。
卫司言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当即就动工了。
后来便有了个跟库房一般大的书房,兄妹三人加上卫司言,一共有四张大书桌,一字排开。
每张书桌后方是个独立的隔间,专门用来存放每个人自己的书籍资料,十分宽敞实用。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兄妹三人时常聚在书房,有时候各自安心学习,有时候一起下棋,看卫伊画画。
卫亦南和卫亦云也时常交流学业,两人都进步显著。
大家都夸卫伊,小机灵一个。
刘隽来了以后,卫司言便将书桌暂时给他使用。
看着卫府的三位公子小姐经常都是在书房学习讨论,他是生出了一些羞愧和无措的。
人家已经拥有了这么富庶的生活还能这么努力,自己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在这种环境和氛围中,他也曾经认真过一段时间。
卫亦云比他小两岁,学识见解却丝毫不输他,甚至是他无论如何也企及不了的高度。
他在那个小乡村是文曲星般的存在,到了盛京却连对学习并不上心的富家公子卫亦南都比不过。
刘隽知道,卫府大公子卫亦南更加偏好学武,他听他们说过,卫亦南十分崇拜驻守边关的将军舅舅。
但卫父说,可以不考官,却不能目不识丁。
要求卫亦南同卫亦云一起研学,日后等江将军回来,再去投身军营也不迟。
他先前以为自己哪怕比不过卫亦云,同卫亦南比该是绰绰有余的。
在大书房几日后,刘隽发现,卫亦南只是不想考官,并不是不擅长学习。
他的文章谈吐,哪里是自己这个偏远山村的穷苦学子能比的。
哪怕是年仅十二岁的小女郎卫伊,在画画和下棋上也是极有天赋。
他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和嫉妒感。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拥有这么好的出生还有这般高的天赋?
自己努力十来年,甚至比不上一个后宅小女子。
刘隽万分不甘。
随之而来的不是奋发向上的决心,而是我不好那你们也别想好的破坏心理。
尤其是第一次京考结束,卫亦云名列第一,他虽然不是最后一名,也相差无几。
每场考试过后,祐学院都会放假五日。
刘隽自然也是跟着卫亦云回卫府。
他看着书房里卫亦云的隔间,堆放着整整齐齐满满当当的各种书籍文章,作恶的心便怎么也止不住。
卫亦云耐心指点他文章的不足之处,刘隽却认为卫二公子不过是在炫耀,施舍他银两就算了,还妄图对他的学识指手画脚。
真是让人愤恨。
刘隽每每假借着看书,将卫亦云曾经的文章从隔间偷出来。
去到妓院时一边看一边烧掉。
看着火盆里愈燃愈旺的纸张,他心里却仍旧不满足。
直到那日,他把目光放在了已经初具少女特征、含苞待放的卫伊身上。
既然你们最看重她,那便毁了她吧。
面对一个失了清白的女子,两位饱读圣贤书的兄长该是何种牙呲目裂呢?
真是好生让人期待。
刘隽自然没打算用强,先别说能不能得手吧,他只是不甘,喜欢寻求刺激,并不是不想活了,这条小命他可是爱惜得很。
他还是打算用老套路,就凭自己的相貌和身世,博取同情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嘛。
刘隽开始特意接近卫伊,都在一个书房,其实有很多机会。
卫伊一旦画画就会十分沉浸,有时候大家都去用膳了她也会坚持画完。
刘隽借口有个地方还未明白,想再看一会,众人自然没有异议。
这很常见,少爷小姐都会如此。
那一日真是老天都在助他,平日那个对她时常怒目圆瞪的小丫鬟也不在。
听说是去盛京的那家大酒楼买糖点去了。
刘隽十分刻意地摆弄书卷,正襟危坐,表情都控制得十分好,
确保卫伊看过来时,是一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模样。
只是卫伊一直埋头作画,仿佛房中没有他这个人一般,始终没有抬头。
刘隽有些着急,机会难得,他只能主动去了卫伊的书桌。
“卫小姐画技精湛,在下远远瞥见,忍不住上前叨扰。”
卫伊回以一笑,“多谢刘隽哥哥。”
刘隽比她大四岁,跟卫亦南同龄,卫伊本就嘴甜,一贯都是叫他哥哥的。
见卫伊并未停笔,刘隽继续搭话,
“刘某家中贫寒,父母辛苦操持才给了我这个进京赶考的机会。
有幸遇到卫小姐,刘某万分感激,若他日高中,必将重礼谢卿。”
卫伊这次没有抬头,只是正色道,
“我并未为刘隽哥哥做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你最应该感谢的该是你的父母,他们培养你确实不易。”
见卫伊没领会自己的用意,刘隽只得更加直白道,
“刘某此前从未见过如卫小姐这般才貌双绝的女子,一时欣喜话有些多,还望一一不要怪罪。”
卫伊刚好作画完成,一边将笔放回去一边回话,
“无碍,我都已经画完了。不过真是巧了,我此前也没见过刘隽哥哥这般凄惨身世的人,明明你跟大哥同岁,却好似比他还大不少,可见真是十分辛劳。”
卫伊言真意切,刘隽煞是无语。
很快就到了第二次京考,卫亦云依旧是第一。
这次的文章考题他曾经刚好写过,过了几年,却是有了新的见解,更加深刻也更加出彩,拔得头筹毫无意外。
刘隽就不太好了,最后一名。
卫亦云照常邀他回家小住,刘隽自然愿意,只说自己想要先去集市走走散心,晚些再回府上。
卫亦云想到他的成绩,当然同意。还特地询问是否要帮他参谋一下文章,刘隽却是满口否决。
卫亦云还有些不解,毕竟他一直都在帮刘隽看文章,也没见他这般抵触过。
想来该是这次考得太差,不好意思。
回到家中,卫伊正在午睡,卫亦云有些无聊,便想整理一下书房,刚好看看以前写过的那篇文章。
这不看还好,一看瞬间就明白了刘隽为何那般抗拒自己帮他看文章。
府中下人众多,但都是买下身契、多番调教的,这么些年,府中从未有过失窃之事,何况几张纸,要来也没用。
卫亦云完全可以肯定,只有刘隽会做此事。
他很是不解,自己待他不薄,刘隽为何要偷窃他的文章呢?
并且瞅这表现,应该是直接抄袭在此次的考试中了。
哪怕事实摆在眼前,卫亦云依旧觉得他该是有苦衷的。
便暂时没声张此事。
后来变故发生在晚膳后,春芽拿着几个话本冲进书房,不由分说对着刘隽砸下。
“我早就感觉你是个下三滥,看似文质彬彬,实则烂透了心。”
春芽一边抡手去捶打刘隽,一边大声斥责,
“我家小姐不过十二岁,卫府上下待你不薄,你到底是多没良心才会给她这些下作东西。”
砸向刘隽的书落在地上,刚好翻开,
话本上两人赤身裸体,紧紧纠缠,不堪入目。
春芽生的圆润健壮,哪怕也才十二岁,面对十六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刘隽,丝毫不弱。
加上她来势汹汹,出手迅速,刘隽都没反应过来,就糟了一顿捶打。
他刚想反击,便被众人扒开。
春芽出了一番气,虽然仍不解气,但先揭开此人恶臭的嘴脸比较重要。
刘隽在妓院办那事时,发现女子看了那些直白裸露的话本,往往就会十分主动,滋味销魂。
尤其是两人一起看,效果更佳。
既然卫伊不吃卖惨那一套,那他便只能下剂猛药了。
买了一堆话本,选出最为刺激露骨的几本,小心包好。
借着晚膳后在花园溜达,刘隽趁着春芽不在,偷偷将话本送给卫伊。
“这是专门送给一一一个人的,不能让别人看见哦。”
刘隽再三叮嘱卫伊,还不忘刻意说些意味不明的话,
“一一先自己翻看,日后有机会,刘隽哥哥再同你一起看。”
卫伊虽然不解,但也没拂了他的意。
心里还有些不舒坦,别人叫她一一都十分亲切,刘隽口中说出来却有些粘腻不适。
她想她可能是被春芽影响到了,对他有了偏见。
卫伊忍住不适,道谢后接过便回房了。
春芽想到刘隽也去了花园,忙完手中的事便立刻赶了过去,倒不是怕他做什么,就是恶心他跟小姐独处。
见小姐已经回房,她目不斜视地从刘隽身边走过。
刘隽心想,等拿下卫伊,看你还能如何神气。
春芽走进房中时,卫伊半躺在贵妃椅上看话本,见到春芽,她似是想起什么,平淡地开口道,
“也许春芽说的还真没错,那个刘隽,是有些怪。他方才送了我几个话本子,十分怪异,还都不好看,比大哥哥选的那些还难看。”
她一边说一边指向旁边红木小几上拆开的纸包。
春芽起初并未在意,
大公子确实不会挑话本,每每都是买些行军打仗、练武修仙的,小姐着实不感兴趣。
她只当这刘隽也是自作主张买的这些。
卫伊又看了一会,仰躺在贵妃椅上睡了过去。
春芽给她盖上薄毯,将话本收起来,打算把刘隽送的都扔去库房,反正小姐也不喜欢,省的看着糟心。
先把卫伊原本的话本子整齐码在小几上,转头去拿那一包还未完全拆开的、刘隽送的新话本时,春芽随手翻了一下。
当即气到手抖。
刘隽这个杀千刀烂心肝的下作玩意!
看着贵妃椅上睡得正熟的卫伊,春芽将气暂时憋住。
拿上话本关了门,一路朝着书房急行。
这才有了她疯狂捶打刘隽那一幕。
除了卫伊,其余的人都被吸引过来。
等清楚事情全貌,卫亦南二话不说也开始上手出拳,一边打一边对着卫亦云和卫司言说,
“你们都别动手,免得影响仕途,我一个人就成。”
刘隽被扔出卫府时,口中都未曾辩解半句。
事实就在眼前,按照他们对卫伊的重视程度,再开口只能换来加倍的毒打。
第二日一早,卫亦云便去了祐学院,实名揭发刘隽京考抄袭作弊。
这次刘隽倒是矢口否认,管事的看刘隽一身伤,还以为两人私下有龃龉,多问了一句。
刘隽却是连连否认,只说自己没有抄袭。
还好那张纸昨天烧了,空口无凭,卫亦云能如何?
卫伊云像是料到他会这般,神色如常地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有些泛黄,但字迹仍旧清晰。
正是那篇文章的拓印版,上头还有卫司言圈圈点点的批注以及时间。
卫家兄妹三人无论写了画了什么,卫司言都会拓印一份保留起来。
都是孩子们成长的见证,他会标注好时间,然后时常拿出来看一看。
没想到这次确是派上用场了。
刘隽辩无可辩,不再说话。
对于抄袭作弊,祐学院有明文规定,此生不得再参与任何考试。
自然也就无缘做官了。
卫亦云见尘埃落定,再次平淡开口,说自己自愿退出接下来的考试,说罢带着小厮收了东西就要离开。
管事的当然知道他连着两次都是第一,忙唤了考官来劝解,但卫亦云实在是坚定,如论如何也不松口。
临行前还一一感谢了各位前辈,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卫亦云原先对做官就没什么兴致,他只是觉得父亲官职不高,自己努努力,也许能好些。
那他们的日子也会更加舒坦。
经历此事,他倒是明白了卫司言为何连中三元,依旧只是个六品小官。
自己同他一脉相承,哪怕考中了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想到未来共事的人中会有刘隽这样的存在,他就一阵反感。
他改变不了刘隽,自然也改变不了别人。
做官的高人一等又如何,私下里不知道是何等的下作无赖。
这官,不做也罢。
工农商没有地位,但曾经母家富甲一方,同样无需忌惮权势。
那自己干脆就再现辉煌,商人又如何,照样可以混出一番名堂,风生水起,运筹帷幄。
于是卫亦云十四岁这年,弃文从商。
如今他十八岁,已是盛京出了名的、最年轻的商贾。
兼具茶楼和戏曲的韵雅阁从挂牌之日起,每日例无虚席。
珍宝阁和锦绣坊,相辅相成,名列盛京一众商铺的前茅。
满京华就更不用说了,作为盛京最大、最繁华的酒楼,声名远扬。
如今盛京的商圈,谁人不知卫亦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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