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楼下的。

因为母亲的离去，父亲悲痛欲绝，所有人都乱作一团，竟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消失。

他一路幽魂般的飘荡，木然的看着医院里无时无刻都在发生的悲欢离合，就这样走到湖边。

青山医院的湖边是大片大片的月季花。当时正值花期，花朵开得茂盛极了，争奇斗艳，连成一片巨大的花墙。

顾骁站在花从前，定定的望着碧绿的湖水。

他的眼前浮现出母亲的影子……倒在血泊中的样子。

她的手腕上有那么多伤口。

……割了那么多刀，一定很痛吧。

顾骁想象不到，当时的林梦茵是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一刀又一刀的刺向自己的手腕的。

她当时有没有想过自己？

相比于痛，心脏似乎已经麻痹。灵魂就像是脱离了身体，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躯壳。

顾骁突然产生一阵冲动。

下一秒，他径直跳入水中。

溺水的感觉并不好受。还未到夏季，水还很凉，冰凉的池水淹没头顶。

水不算干净，鼻腔弥漫着藻类死去，尸体腐烂的味道，但他还是一直睁着眼睛。

透过不那么清澈的湖水，太阳的光线变得朦胧，折射的光影白茫茫一片，就像是通往天堂的路。

他很快感到窒息。

身体出于本能，开始挣扎。

但……有什么意义呢？

或许，他的出生就是带着原罪的。他的存在，原本就是个错误。

他就是一个怪胎，一个从罪恶中诞生的灾星。

这样想着，顾骁慢慢停止了动作。

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漂浮在湖水中，就像是一株腐烂的浮萍。

直到一个女孩焦急的呼唤声唤醒了他。隔着湖水，那银铃般的声音，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天籁。

这个时候，顾骁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朦朦胧胧中，他只看到一片淡粉色的影子，就像是一片飘零在水面的花瓣。

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他心中迷迷糊糊冒出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要救自己呢？

没有必要救他的……

从来没有人爱他，他的存在只会给人带来痛苦……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铺天盖地般的鲜血……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那是母亲的血。

“喂！你不要放弃啊！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

“抓住这根树枝！”

“怎么了，是没有力气了吗？”

“不要怕，小哥哥，我一定不会放弃的！你一定要坚持住！”

明明已经那么困难了，她却始终在拼劲全力的努力。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呢？

明明，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明明，他不值得，不是吗？

就连母亲都放弃了他……为什么她要为一个陌生人冒这样的危险？

“哎呦！”

她直接跳到了湖边的石坛下，那里的淤泥又湿又滑，她重重的摔了一跤。

“嘶……呜。”她吸着鼻子，却始终没有掉泪。

“来抓着我的手！”

一个柔柔嫩嫩，温温热热的小手递到了他手边。

顾骁的手指动了动，就像是心湖中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产生些淡淡的波澜。

“呃……啊！你用力啊，用力抓！”

女孩终于颤抖着握住他的手，用力将他往湖边拉。

水波滑动，顾骁的身子艰难的动了起来，头露出水面，迎面而来的空气让他的胸腔一阵刺痛。

“啊~啊！啊——”

但很快，女孩的手就因为脱力失去力气，两人相握的手掌断开。

“呜呜，怎么办？怎么办啊！”

面对这样的情景，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有人吗？有没有人啊！谁来救救他啊！”才8岁的小女孩一面哭，一面喊。

但很快，她又重新振作起来。

“小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她深吸了两口气，重新伸出手，义无反顾的牢牢握住顾骁的手掌。

“你一定要没事！”

“呜呜，你一定要没事！”

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透过两人交握的手掌，一直传导到他心里。

小女孩的手，小小的，软软的，却是那么有力，明明自己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却始终不肯松手。

他感觉得到她的坚持，更能感受到她的力量。

灵魂中吹起一阵风，就像是干涸的沙漠中被种下一颗种子，顾骁突然反手紧紧的握住她的手掌，就像是握住无尽黑暗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太好了！”女孩喘着气，颤抖的欢呼起来。

“加油啊，我们一起用力！加油啊！”

伴随着她不间断的鼓励声，顾骁心中求生的意志终于被唤醒。

他重新开始挣扎，顺着女孩的力道一起使劲，终于被拉上岸边，两人一起瘫倒在石坛边的草坪上。

但这也耗尽了顾骁的最后一丝力气。

长时间的窒息和呛水让他的胸口每呼吸一下就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不知是不是细菌感染了眼睛，他的眼前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女孩的脸，只能感受到巨大白色光圈前一片淡粉色的影子。

“呜，太好了，你没事。”

女孩还在哭，不过这次是喜极而泣。

她将自己抱在怀里，小小的身躯，还带着些奶香，却无比温暖。

有水珠顺着她的脸落在他的脸上，顾骁后知后觉才意识到，那是她的眼泪。

哈，明明看起来那么坚强，没想到却是个爱哭鬼。

顾骁忍不住嘲笑，但是那滴眼泪却不知不觉滴落在他的心里，化作一颗晶莹的珍珠，被永远封存。

……

思绪纷乱，顾骁从无尽的回忆中清醒过来，怔怔的望向面前的女孩。

温柔的夜色下，她的眼睛清澈又莹润，就像是两颗美丽的宝石。

她的脸颊白皙精致，一绺长发弯弯的垂在鬓边，就像是春日慵懒绽放的海棠。

“你快放手！”

但是她的表情却并不温柔，微微蹙着眉，望着他的目光又惊愕，也有不满。

顾骁没有动。

他定定望着她的眼睛，紧紧捏着那纤细绵软的小手，就像是抓着最后的希望。

“顾骁，你怎么了！”

苏沫明显也看出了男人的不对：“你清醒一点！我不是你的女朋友！你的女朋友是苏软软，不是我！”

女孩的话就像是一阵飓风，骤然吹散所有绮思，也让他瞬间从所有恍惚中清醒过来。

明明是盛夏，这一刻，顾骁却只觉得寒风刺骨，就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凉意。

怎么会……

为什么会这样！

是啊，她不是软软，不是那个当初在湖边救了自己的女孩……

她是软软恶毒的妹妹！是一直欺负软软的、那个恶毒的女人！

可是……可是为什么，在那一瞬间，在她的手掌握住自己手掌的一瞬间，他竟然感到了同样的悸动……

心脏里的那颗珍珠颤动了起来，时空交错，他好像回到了那一刻，14年前，小女孩握住他手掌的那一刻。

这一瞬间，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顾骁颓然垂下手臂。

“喂，你到底怎么了？”

男人的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表情空洞到就像是失去了灵魂。

苏沫只是看着便觉得心中发紧，似乎感受到那无限磅礴的悲伤。

也许是被那巨大的悲伤感染，她的心中也跟着一动，像是被拨动的琴弦。

“顾骁……你到底怎么了？你……没事吧？”

苏沫走上前，关切的察看他低垂的脸。

女孩的声音终于让男人回过神，他重新抬起头，所有的悲伤也在一瞬间消失。。

顾骁的脸上露出一抹如往常一样的、玩世不恭的笑意，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心脏仍在颤抖，他的脸上却露出一抹笑。

他就像是踢垃圾一样随便踢了一脚瘫在地上的黄毛，又转向苏沫：“我帮你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你要怎么谢我？”

“……”

苏沫看着男人。

许是因为方才打人的力气太大，他还有些微微的喘息。

黑色的西装宽大倾斜，露出大片胸口，显出几分邪气。黑色的布料和极白的皮肤造成的视觉冲击感很强烈，让人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他栗色的头发微微卷曲，有些凌乱的垂在眼角，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光芒。

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被揪了一下，如浪潮般瞬间袭来的感情让她的眼眶瞬间湿润。

“……”

？

刚刚发生了什么？

苏沫自己都有些懵。

这突如其来的感情来得没头没尾，就像是一阵看不见的风，瞬时拂过她的心底。

激起阵阵涟漪，又转瞬消逝不见。

只残留些许淡淡的怅惘，好像在宣告着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失去了一般。

“谢谢你。”

苏沫定了定神，掩下心底的震动，落落大方的向男人道谢。

他的确帮了自己，那么和他说谢谢也是理所应当的。

“你……”

只可惜女孩的识相并没有让男人开心，反倒让他的心里更难受了，还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怒，一半是对着她，一半是对着自己。

“谢谢就不用了，”他的表情变得冷淡。

“只要你不要再故意针对软软，不要那么恶毒的欺负她！不要那么蛇蝎心肠！心狠手辣！做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就好。”

他咬着牙瞪着苏沫，声音恶狠狠的，几乎咬牙启齿。

苏沫：“……”

心底里弥漫出的那丝悸动几乎瞬间消失了，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再次抬起眼时已重新变得平静。

“你的话我记下了——”

“但是我还是要解释一下，我从来都没有针对过苏软软，更没有欺辱过她。”

“至于你说的蛇蝎心肠，心狠手辣……恕我也没法承认。”

冷冷的说完这段话，苏沫直接从包中掏出手机，拨打了120.

这黄毛虽然的确可恶，但被顾骁打得鼻青脸肿，也算是受过苦头了。

事情既然是因她而起，她自然会负责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