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述因端午那日受了些惊吓便病了，一连几日没有上朝窝在宫里养着，浚衍也只好一直住在宫里，日日对如心牵肠挂肚，生怕他不在的时候又发生什么意外。
其实诚述到并不是病得多厉害，太医已经诊治过了没有大碍。只是白天不思饮食、夜里睡不踏实，闷闷不乐地不爱理人。
是夜，诚述的殿内空无一人，只有自己躺在床上发呆。
“哟，怎么皇帝也有烦恼啊。”一个婉转清脆的女声响起，声音不大，但是把诚述吓得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从幔帐后走出一个身材婀娜的女子，身穿青绿色丝绸长裙，一领绿纱掩面，双目含情若春水桃花，青丝飘逸似溪中纱绢，正是绿衣仙使。
诚述只是抬眼皮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盘坐到了另一边的小榻上，手里把玩着一串鸽血般的红宝，似乎进来的就是一个普通宫女，红宝珠子间清脆的碰撞声在一片沉默中显得尤为突兀。
绿衣仙子环视了一圈诚述的寝殿，语气嗔怪道：“真是气派啊，怎么当了几年的皇帝，便不认识我了？也不说招呼我一下。”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把自己当外人的，还需要我来招呼你。”诚述动了一下脚尖，脚上并未穿袜子，趾甲修剪得也极好。
绿衣仙使便坐到了诚述的脚边。
“仙驾降临，有何吩咐？”
“绿遥岂敢，就是听说你病了，甚是惦念，诚述兄你这身子不比我们这些神族，凡人之躯总是三灾八难的，真是让人放心不下呢。”
诚述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心想你不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凡人吗，那又何妨？口中依然还是用平淡的口气慢条斯理道：“多谢挂怀，我虽是个凡人，但也知道有重任在肩，圣母娘娘慈爱定然会眷顾我。”
“你既提到娘娘，我也是好心提醒你一句。”绿遥看了看诚述的脸，眼前人已经从当年那个苦心钻营八面玲珑的卑微庶子，摇身一变成为君临天下的帝王，但是眉宇之间还是隐忍着万千心事。这个人心思深沉、足智多谋，虽然修仙天赋很一般，但是胸中韬略却非常人能及，且办事雷厉风行手段狠辣，能忍常人不能忍便就能做常人不能做。
他此生最大的败笔就是从一个小女官的肚子里爬出来，在嫡子语谧的光辉笼罩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庸。金氏一族专出情种，老皇帝一生钟爱皇后，爱到最后连妃子都遣散了，完全记不清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冲动地宠幸过一位女官，这个意外之子，就像钢钎一样把老皇帝钉在耻辱柱上暴晒，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辈子的感情污点，每每见到只有扎眼扎心，诚述的前半生的境况想想便知道好不了。
“你我虽侍奉不同主上，但是西灵圣母娘娘和东王神尊大人本为一家，自然你我也是应该不分彼此的，恕我多言，前日你遇刺之时，那龙气可是应龙唳风？能驾驭唳风之人，你想隐瞒到几时？”
一句话正正戳中诚述的要害！他不能隐瞒，他一早便归顺了圣母娘娘，那位神族中有着至高无上地位的尊者，自己要做的事情中有一件就是在茫茫人海中找寻有缘之人，带到圣母娘娘跟前，而如今手持唳风指人就是浚衍，他心爱之人的儿子！
他给娘娘带过去很多人，他的大哥语谧、照熙、谕夫、诺亚甚至还有煦然，可惜没有一个是她想要找的，相看不中便是弃子，生死随意。
圣母娘娘也从不过问诚述与神尊大人之间的事情，上次的合作使他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庶子一跃成为人间帝王，中间自己推了多少波澜他清楚得很，包括几年前绿遥想动万寿宫，他也睁一眼闭一眼。因为他非常明白，即便自己开口阻拦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万寿宫的事，上次我不也是没说话么，索性你事情不成，而我此时也要用人。”诚述坐近了一些，用手里的珠串轻抚着绿遥的衣裙。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唉，”诚述叹了一口气道，“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什么斤两你们也是知道的，怎么可能是娘娘要寻之人呢？”
“你确定？他是你的……嗯？”绿遥掩面一笑，鄙薄之色从眼中一闪而过，婉声细语道：“别忘了娘娘一怒之下都干过什么？这人间帝王虽好，但终有生老病死，你帮娘娘达成心愿后，自然赏你神药让你永享人寿。”
诚述弯起嘴角嗤笑了一下，自己少时曾经在昆仑山圣母殿内许愿若能心愿达成将终身侍奉圣母，这少年时代的至诚心声想不到真的上达天听，不然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这样平凡的资质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凡的仙缘。
诚述也深知这辈子都要在别人的鄙视中度过，凡间也好、神界也罢没有谁真正瞧得起自己，这些他早已经认命且去认真地适应和麻木；而浚衍是雁龄的孩子这是没错的，至于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又有什么所谓？雁龄的一切不都是他要誓死守护的吗？绿遥你今日鄙薄于我，无非也是个不懂真情的可怜虫罢了。
“绿遥，你如此关心我，是怕我死了吗？”诚述轻轻地向绿遥脸上的丝帕吹了一口气，看着飞扬的丝帕边角略带挑逗地说道：“这丝帕真是好不懂事，挡住了仙子的美貌。”
“神尊大人器重于你，你我同为二位主上效力，互相照应是应该的。”绿遥略显局促，连忙用手抚平面上地丝帕干干地说。
“这话说的好生无情。”诚述又变得娇嗔起来，“你动我的儿子，我都没说什么呢。”
绿遥只觉得自己面皮发热，寥寥几语，自己的心弦就被撩动了好几次，这个凡人果然厉害。
“我好言劝过了，但愿你听得进去，好自为之！”
诚述双手抱拳彬彬有礼道：“感谢仙子好意，我怎么敢耽搁神尊大人的计划。”话语虽柔，但是眼中尽是洞彻人心的寒意，嘴角微露嘲讽的低笑。
绿遥气哼哼地出了寝殿，诚述这种滑不溜手喜怒无常的做派令她十分恼火，本来想尽快端了万寿宫向神尊大人复命，但是这突然杀出来一个程咬金，手持唳风众目睽睽。圣母娘娘势大，连神尊大人都需仔细权衡其中利害关系，眼下还需要圣母娘娘的支持，必然不能惹恼了她！
今夜浚衍不在，如心又被顾铖拖了出去，这回是去逛夜市，还有两个月就是七月朝圣，再加上端午佳节，整个丰镐城热闹非凡。
“我实在是吃不下了。”如心被顾铖扯着，已经品尝了好几家的美食，这辈子也没被这般投喂过，弄的一整个人哭笑不得。
“我为了带你出来，午饭都没有吃，我这才半饱。”说着又买了两个八宝粽子，甜软的糯米中埋着大颗的栗子仁，散发着诱人的热气。
“中间那颗栗子给你。”
“嗯。”如心也老实不客气地用两根细长的手指把那颗嫩黄色的栗子仁搛走，甜糯的口感在口中化开，眼睛又不自觉地眯成了弯弯的月牙。
逛着逛着，顾铖突然扯了扯如心的袖子，“你看！”
如心顺着顾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披着暗紫色斗篷的年轻女子溜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中，手上拿着一些东西，一步三回头地走着，明显透露着不安。
“这不是灵儿姐姐吗？”
“她这是干什么？走！去看看！”顾铖直接追了上去，如心紧追其后。
灵儿七拐八拐地故意绕了一大圈，脚步极其快，终于在一处四下无人的暗巷中，顾铖截住了她的去路。
“你这几日去哪了？小柳儿说你已经搬走了。”如心躲在了一旁的拐角没有露面，只有顾铖在问话。
“既然小柳儿都已经说了，还来问我做什么。”灵儿低着头，不敢看顾铖的眼睛。
“你真的跟那个公子哥儿在一起了？他不是个好人！”顾铖有些急了，前几日在小柳儿的口中听到些风声，起初他还心存侥幸嘲讽小柳儿在吃醋。
“他是！他对我很好！”灵儿扯下戴在头上的兜帽，抬起头来跟顾铖对峙，眼神中没了刚才的回避，一脸的奋不顾身让顾铖惊讶不已，“他为了我连家都不回，他为了我可以对抗他的父母，他是真心的！”
“他原先还对小柳儿好呢！”顾铖也提高了嗓门。
“那不一样！他对我跟别人不一样！他没有拿我当玩物，他是真心待我的！”
“有什么不一样？”顾铖真的急了，对比小柳儿的洒脱，他没想到灵儿会真的陷进去，“他是什么人？皇帝的儿子！他能娶你吗？他能给你安稳日子吗？你跟小柳儿是一样的人，你醒醒吧灵儿！”
“我不在乎！他也不在乎！我们只要能在一起就可以了！”灵儿的语气斩钉截铁，根本不容反驳，“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是简简单单的世俗之见，更不是那些名分地位能比拟了。”
“你！你傻吧你？”顾铖一脚踹开街边的杂物，气得呼吸都重了几分。
“可是姐姐，你有没有想过，你会因为他而丧命。”角落中的如心实在是听不下去，这里面的利害关系看来灵儿真的是不清楚，“姐姐，他的母亲不可能容忍你进入王府，哪怕为奴为婢都不可能，你的下场只能是被抹杀，而他不会受到一点伤害。”
灵儿听到这番话忍不住愣了，随即露出一个惨然的微笑说道：“就算没有未来，我也不后悔。”
“姐姐，有什么比你的生命更重要？”
灵儿释然地舒了一口气，眼中星光点点。
“小玉儿，看你这样子想必是世外高人，我想问你，你这世外之人可曾喜欢过谁？”
“啊？”如心脸上一阵茫然。
“你没经历过，所以你不懂，喜欢一个人可以忘却生死、不计较得失，就算跟你的一切都相悖，但是你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为他付出一切。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可以为他生、为他死，没有他就活不了，而且只能是他，唯一是他，任何人代替不了，就是这样，你懂吗？”
“姐姐，难道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是善果吗？他并不能给你带来善果，你应该立刻离开他！”
灵儿笑了，可是眼泪却滑落下来。
“你还是不懂，喜欢一个人，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也会义无反顾地跳，再痛也还是会奔向他，你心里有这样的一个人吗？”
如心垂下眼眸，淡淡的悲伤蔓延于胸，每每想到灵儿，他的心就会刺痛，喜欢真的就是痛吗？既然是痛为什么还如此执着？半晌才缓缓地摇摇头，低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别在这喜欢来喜欢去了！”顾铖看如心面色不好，连忙把人扯到自己身后，“灵儿，你小命都快保不住了，你喜欢个屁啊！要我说，那个什么皇子就是个混蛋，明明知道婚事做不了主还硬要了你，这不就是耍流氓吗？”
“你不许这样诋毁他，你不了解他！”灵儿瞪着一双杏眼怒视顾铖。
“姐姐，不管怎么说，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得罪了。”说着如心冷着一张面孔，直接拉住灵儿的手腕就往回走。
“对，你跟我们走！别回去了！”顾铖也过来帮腔，转向如心说道：“先把她放在我那，然后咱们去找那王八蛋算账！”
“你放开我！”灵儿突然尖叫起来，“我不跟你走！”
“你要干什么？”顾铖也吼了起来，“他现在像个王八一样缩了，让你一个女的出来承担！他人呢？你带我去！我不揍死他我不姓顾！”
“你放开我！”灵儿狠狠抠了一把如心的手，赫然一个血痕出现在如心白皙的手指上，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根长笄，抵着自己的下巴，发狠说道：“你们再往前一步，我立刻死在你们面前！”
这下如心跟顾铖都震得愣住了。
半晌顾铖才干干地开了口：“走吧，我们走。”
“不！”如心的身上散发着冰冷刺骨的气息，凌厉的气势让顾铖汗毛倒立，在他眼里灵儿手中的那根长笄根本毫无作用，他还是做不到看着她执迷不悟，就在他想出手之时，一阵猛烈的灵力波动扰乱了他的心绪——那枚埋在绿遥身上的白羽，此刻在他的神识中剧烈地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