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劭直到第三天早上才姗姗来迟，他倒是记得提醒陆澄让人过来送三餐，但一开冰箱就发现，那个小家伙好像吃的不太多，不知道是不对胃口，还是在和谁闹什么脾气。

他有些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怕是捡了一个麻烦回来。

麻烦此刻躺在二楼的房间的床上，透过窗户看着外面依稀的晨星，料峭春寒的三月看不到草长莺飞，大漠的春日也没给这个世界什么好脸色，白天的烈日灼人，到了晚上又冷的刺骨。

虽然这个季节这里的最高温也没到30度，但日照、海拔和维度让这里地表温度直逼40°+，连呼出的气都是燥热的，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感觉到从海边吹来的稀薄的湿气，让赛尔下意识的走到了窗边。

就在这个时候，韩劭推开了门。

晨星消散在亮起来的天光中，赛尔的长发被风掀起，如同被吹开的万千柳絮，被打散的水中的明月，他回眸看向韩劭，仿佛把这个地方仅存的春光全都藏进了自己的眼睛里。

可惜这春光自是无人温存，韩劭一出口就相当的煞风景，“为什么不吃饭？”

“我不饿呀。”赛尔不明白韩劭为什么会生气，眨了眨眼无辜的看着他，“我需要的食物不多……而且你又不在，我就没心情吃了。”

赛尔话说的又乖又软，但并没有让韩劭的神色有任何松动。

赛尔浑若不觉，向前几步靠近他，“你吃没吃呀，饿不饿，我去帮你热一下好不好？”

赛尔是真的很担心这几天音信全无的韩劭，这里的气候比他想象的更恶劣，近乎疯狂的空白正像病毒一样摧毁这个世界，被数据的洪流卷进去等同于死亡，韩劭离开那么久，要是出了意外怎么办。

这时候赛尔已经想不太起来自己之前还打算直接格式化这个世界，如果他那样做的话，韩劭其实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难怪我不想这么做，我肯定早就见过他了。

韩劭这时候心里已经没剩多少气了，他头一次发现自己还挺吃这一套，在心里兀自叹了口气。

“不吃，我两天没睡，先休息一会。”

“那我陪你。”赛尔立刻说，韩劭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赛尔就当他是默认了，他转身拉上的窗帘，把一派萧条的春意全都挡在外面，刚刚射进来的天光重新暗下来。

赛尔然后坐在床边安静的看着韩劭，银色的长发垂在他的手上，又落在床上，如同夜里开出的雅洁的花。

赛尔等了许久，直到韩劭的呼吸平静下来。

确认他睡着了之后，赛尔伸出手指，手指轻轻的覆盖在了他的身上。

金色的光芒从他指尖开始延伸开，如同一条河流的发源一般，庞大而有力量，不断地蔓延着，流淌着，直到覆盖韩劭全身，很快，赛尔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只有这种时候才能看清的，藏在韩劭身上某处的不同寻常的蓝色光点。

赛尔的呼吸微微一滞，他抬了抬眼，确认韩劭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伸手朝着蓝色光点的地方探去。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冷风，让他心脏停跳了半拍。

那似乎是一种无声的警告，但赛尔并没有意识到，哪怕他此刻已经察觉到韩劭的特殊，却也不认为他有可以和神明对抗的力量，所以被韩劭抓住手腕的时候，他眼底的惊讶被韩劭轻易捕捉到了。

赛尔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甚至没能叫出来，只觉得眼前一黑，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手腕上传来的疼痛让他轻轻抽泣了几声，呜咽着想摆脱韩劭的手指，但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

“下次再这样就不只是断一只手这么简单了，明白吗？”

韩劭的声音很轻，却如同春日里的落雨，带着未散的寒意飘过来，凉气入骨，塞尔的睫毛想被这春雨打的可怜的新叶一样颤了颤，沾了几分朦胧的水汽。

感受到温热的眼泪落到自己手背上，韩劭像触电一样缩回了手。

“我只是……”赛尔轻轻缩着手，轻轻抿起嘴唇，然后转过头，“抱歉吵到你了。”

好像他真的只是忍不住想摸一下而已。

韩劭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赛尔这副模样，不知为什么，只想强压下心里微妙的烦躁和疑惑，重新闭上眼睛。

这一次赛尔安静的待在床边，直到韩劭醒来都没有任何动作，沉默的如同向阳生长的植物。

*

……我真的草了，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畜生，疼死老子了。

赛尔盯着韩劭的睡脸，面色平静，在心里咬牙切齿的骂了他一个晚上。

*

等到韩劭中午时分醒过来的时候，赛尔的手腕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虽然韩劭把他的骨头都捏碎了，但神明的恢复能力也相当惊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和一言不合就动手的男人非常相配。

赛尔把餐盘端过来的时候，韩劭还盯着他的手腕看了许久，似乎有些困惑自己之前的记忆是不是在做梦，他还记得自己睡前捏碎了赛尔的手腕，可现在那里出了微微红肿，已经看不出什么问题了。

韩劭那个时候只觉得，不管赛尔是谁派来的还是只是单纯的流落此处，既然自己打算收养，废他一只手也理所应当，幼时记得旁人养鹰，在猛禽学飞之前就先行剪去飞羽，就是这样的道理。

没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让人乖乖听话的办法了。

赛尔和韩劭对视了数秒，下意识的缩了缩手指，把“你可别再给我一下了，真的很疼的。”

“你是巫医？还是有其他的方法治疗？”

“我都说了我是神明啦。”赛尔坐到他对面，“虽然做不到立刻恢复，但是总不至于好不了。就是太疼了。”

“我原本想屏蔽自己的痛觉的，但是作为生物的防御机制之一，乱改很容易出问题，我还没搞明白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实在……”

他看上去明亮、温和、柔静、天真，并没有任何威严或者慈悲的模样，但偏偏带着不属于人间的气息，像一片烈火焚烧过的荒野上开出的极洁白的花，庄重纯净的不合时宜，反而让人畏惧的敬而远之。

但韩劭偏偏察觉不到这样的庄重，看上去相当的无动于衷。

“你还是先吃吧。”赛尔把餐盘推到韩劭面前。

“你还要继续坚持自己的说法吗？”韩劭低笑一声，“如果我答应你，不管你从谁那来都会把你留下呢？”

“你宁肯相信我是巫医都不愿意相信我是神明吗？”赛尔疑惑的反问道，“不管怎么想，巫医什么的才更像骗子一点吧。”

韩劭没有说话。

这几年里他也见过几位能呼风唤雨的大巫和治愈致命伤口的巫医，再加上艾斯建造的那个神殿——听说他真的召唤出了神明，虽然韩劭没有见过，但这些年里艾斯的领地从未遭到天灾的袭击也是不争的事实，容不得他不信。

于是打着神明的旗号装神弄鬼、招摇撞骗的人越来越多，韩劭的殖民地赶走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个，也难怪韩劭怀疑赛尔。

不过这些，刚刚降临到这个世界的神明自然对此一无所知。

“你早说你对女巫比较感兴趣呀，反正我的名字原本就属于一个女巫。”赛尔有些懊恼的说。

没准能少疼一点呢，这人形畜生下手可太狠了。

“女巫？”

“你就当我是女巫好了。”赛尔自暴自弃的说。

神明扮演巫师什么的，虽然听上去好像完全反过来了，但实际上也很合理。毕竟巫术原本就是所谓的为了传达神的旨意诞生的仪式，不过若是不借助颇具权威的巫师之口，神明也没什么话语权。

除非他打算施展什么翻山倒海的神迹——倒也不是做不到，不过简直是最没品味的神明才会做的事。真正的神明明明就该站在那里就被人仰望和叹服，可惜对韩劭这种不讲道理的家伙没有作用。

“至少，女巫能做到的事，我应该都能做到吧。”

不就是跳跳大神、做做姿态，说一些不知所云的话，假装自己在传达神的旨意嘛。

至少自己传达的可是真的是神的旨意呢。

*

短短的几天里，从神明降格到巫师的赛尔倒没有真的感觉到自己的待遇有什么变化。

韩劭虽然大部分时候都不在家，但是几乎每天都会回来，赛尔会掐着点替他准备食物，反正只是把准备好的菜热一下，花不了多少时间，他大部分时候坐在二楼西边的小阳台看着远处的海，等待着自己的资料缓慢的加载。

迟来的春潮渐渐渡海而来，把城中枯萎的树木的树梢染上几分新绿，赛尔靠在椅子上，看着遥远的地方层层叠叠的云。

雨季大概要来了。

城中的河流已经干涸许久，龟裂的河床散发着腥臭的气味，往年会来到这里的水栖候鸟一直不见白色的身影。

——当女巫也没什么不好嘛。

神明在心里劝慰自己。

沟通高维世界的方式确实是存在的，即使是原始社会，也会有人找到不可言说的方法。

远古时代的帝王基本都是大巫，据说拥有沟通天地的力量，地位高贵卓越，只是随着文明的演进，这个概念被渐渐边缘化，但在各个文明的小传统里，巫蛊之术常常经久不衰，这个宇宙的实验版的那个世界可已经发展到了星际文明，不还是被一个冒牌女巫毁于一旦。

总说科学的尽头是神学，不如反过来说，神学的尽头是科学，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不过是追求世界终极的方式之一，在到达终点之前，谁又比谁更权威。

不过这个名字……

赛尔心念一动，看着远处白潮沧海朝着慢慢黄沙涌来。

爱丽维德斯赛尔——恶星的称号之一。

非得用这个作为自己的代号，可能也是神明的恶趣味吧，不过冥冥中也确实在提醒人们，神明和恶魔往往没有什么差别。

不过，和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相比，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才是更重要的问题。

赛尔再次尝试调取资料库，然后对着几乎为零的进度条叹气。

你到底行不行了，信不信我回去就把你们卸载了全部重新换一套？

赛尔的念头刚起，就看到进度条噗的一下，往前走了一小截。

赛尔：……

得，还挺识相，这次先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