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分家”二字完完全全震慑住了魏夫人。
一旦分家,首要一宗就是要清算家产,魏夫人酷爱贴补娘家,魏府失踪的无数钱财她没法交代。
魏夫人愁得整夜难安,到了次日,她特意选在魏君行在的时候,去了一趟东院。
竟日无事,杨筝诚如她自己所言,开始学制衣。
胭脂看她上手慢腾腾,于是向她举荐了后院的一位婶娘,婶娘脾气和顺,教东西也耐心,她来过东院几趟,指点了些诀窍。
杨筝在灯下飞针走线,魏君行凑在旁边看,赶也赶不走。
“这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是在给我做衣裳吗?”
“衣裳是用来穿的,不是用来看的。”
魏君行说,小时候霍姨娘给他做过几身衣裳,后来长大去从军,就再也没穿过谁为他做的衣裳了,杨筝手上在做的那件他很稀罕,所以忍不住要看着它完工。
一番话说来轻松,杨筝却再不忍心赶走他,只叫胭脂添灯。
她陡然想起遥远的芦墟村。
有一年,凤三娘送林煌的生辰礼物就是一件衣衫,可是白日店里很忙,只有放到夜里赶工,灯光太暗,凤三娘也常叫杨筝添灯。
——三娘近来还好吗?
不知三娘此刻在做什么。
寄去的信也不见有回音。
胭脂添灯后不久,魏夫人就来了,还送来了一碗汤药。
魏夫人道:“我瞧着显荣的一双孩儿,心里实在是喜欢得不行。我们魏家人丁薄,云意又未成婚,娘的寄望只能落到你们二人身上。这‘好孕汤’的方子是早年从名医处求来的,杨筝只管放心。”
他们结为夫妇不过才两个月。
魏君行感觉莫名,更感觉生气,但他才要说话即被杨筝按住:“谢谢阿姑。”
看杨筝喝完了药,魏夫人快活说道:“我会让婢子每日熬好药送来的,希望早日抱上乖孙。”
送走了魏夫人,闭了门,屋内只剩魏君行和杨筝二人独坐。
魏君行不高兴:“娘做的事不全是有理的,你可以拒绝她。那药不想喝,就倒在花根下。”
杨筝说:“阿姑也是好意。”
好意不好意难说。
谨慎起见,魏君行让胭脂趁夜去偷了药渣,晨起带出门找了大夫查看,确认药方没问题后,他才完全放下心来。
一日散值归家,前脚才进府门,后脚就来了贵客。
吴王李恪造访,邀他小坐片刻他都摆手说不用。
李恪说:“去请杨娘子出来,本王有几句话与她说。”
在差人去通传的间隙,他叫人从车上抱了两坛酒来。
“富平石冻春,送你的。”
“送我?”
“上次说过了,府内有好酒,再来捎你两坛。”
“这……受之有愧。”
李恪扬眉:“你们武将也会这般忸怩吗?”
魏君行尴尬,不知该怎么接这话。他的目光扫过那两坛酒,再推辞恐是失礼,于是起手称了谢:“听闻此酒甘香难得,多谢殿下割爱。”
李恪颔首:“富平石冻春,最妙是酒中杂梅花清香,这确实是本王最喜欢的酒之一。”
不多时,杨筝来了。
李恪就告诉她说,三日后宫中有宴会,请的都是朝臣家中的女眷,杨妃邀她同去。
杨妃还教送来了给她的新衣裙。
“我母妃很喜欢你,觉得与你投缘。”李恪笑说道,“这身衣裙是母妃亲自为你选的,尤其这条披帛,她说颜色清丽娇俏,和你年岁正相配。”
杨妃相邀,当然是要去的。
李恪特意过来,站在庭院里,茶水也不喝一杯,只为来送酒和提前说这件事。
要走的时候,他有些踯躅,想了想还是折回来问魏君行:“不然我和你结义为兄弟吧?我们两个还算意气相投,而母妃喜欢你家杨娘子,可母妃轻易出不来,有什么话要经由我传。若你们成为我兄嫂,就算你不在家我也能名正言顺找杨娘子了。”
魏君行被他吓得不轻。
杨筝正愣着神,盘算这好像不大行……不过,她还来不及多想别的,即被一股力拉倒跪下了。
“臣不敢!”
魏君行的仓惶俯首,令李恪瞬间清醒,方才也真是很敢想,皇子和臣子如何能约为兄弟,天子威仪将何在?
李恪只能承认是一时玩笑,把人扶起,承诺三日后在宫门下见。
三日之后,杨筝依约进宫去,临出门前,胭脂跌伤,翠浓想与杨筝同去,杨筝只是说,她一人足以应付,于是独身出府。
入宫后,李恪领杨筝去见杨妃。
上林苑中,果然尽是女眷,且多妙龄女子。
杨筝忍不住发问:“今日宫中设宴是为了什么?”
“为众王和众世子选妃。”
“啊?”
众王?那就是包括各位封王的皇子……
李恪回首见杨筝迟滞不前,笑语解释道:“母妃不喜欢今日的场合,因为与她没什么关系,她不过给韦贵妃等人作个陪衬。特意命我接你来,是想着今日热闹,你来了,她能有个说话的人,也好让你点评一下宫中菜肴。”
宫中菜肴哪有不好的。
杨筝连忙道:“怎敢,我只是一个没有见识的小女子罢了。”
“可我母妃偏与你这没有见识的小女子有缘。”
“我,我何其有幸……”
“别让母妃好等,快走啊。”
杨筝点点头,赶忙跟上他步伐。
今日为众王选妃,那么吴王也要选了?不知他心仪哪家贵女。
杨筝支支吾吾地想问:“你……”
李恪似乎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我已选定王妃了,弘农杨氏。”
杨筝听罢,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这样饱受非议的身份,竟还去选杨家女做王妃吗?
待见着杨妃时,她同其他娘娘们坐在一处,大家正在闲话笑谈。
李恪带着杨筝去行礼。
一位面生的娘娘打趣道:“同吴王来的,这位即是将来的吴王妃吗?”
李恪笑道:“贤妃娘娘别吓坏了她。这位是南司右卫魏将军之妻杨筝,母妃想见见她。”
被唤作“贤妃”的那位娘娘手执团扇掩面,流波目光转向杨妃探问:“淑妃姐姐要见的人?此人有何特别?”
“哎呀,数你话多,什么都爱问。这妮子会做些宫里没有的菜,甚合淑妃的口。”
说话的人和杨筝有过一面之缘,杨筝认得,正是韦贵妃。
贤妃惊奇,这番不免细细打量起杨筝来:“杨娘子做的菜真那般好吃?”
“想尝尝啊?你打声招呼去昭庆殿,殿上小厨学会了。不过别怪做姐姐的没提醒,你这张关中的嘴,可真不一定吃得惯。”
说话的还是韦贵妃。
杨妃含笑起身:“杨娘子来这么会儿,我是一句话没和她说上。你们先说你们的罢,恐她局促,我带她去别处走走。”
杨筝很感谢杨妃将她带出了人堆,人多的地方就闹哄哄的,且那些都是李唐宫中贵人,杨筝确实不自在。
面容年轻姣美的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痴迷琴棋书画切磋,有的酷爱玩闹嬉戏,性格迥异,何况各府的女眷们也都陪着来了,上林苑中好不热闹。
寻到一座清静的水榭歇脚。
杨筝取出那本自己编写的菜谱,双手呈给杨妃:“承娘娘厚爱,无以为报。我将自己会做的菜集为小册,愿奉与娘娘,权作我的一点小心意。”
杨妃讶然,倒没想到她带来这样的礼物,接来在手里略略翻过,既甚觉欣喜,又觉忏愧:“一时之间,也不知回你些什么礼好了。”
“上次的金项圈已经非常贵重了,娘娘不用再赐我任何东西。”
“先不说这些,来坐。”
杨妃没让宫人服侍在跟前,通通叫守在水榭外。
四下里安静。
水面波光粼粼,光斑浮进了水榭来。
不知是什么勾起了杨妃的哀思,也许是平静的风,也许是无声的光,又也许是同姓之人同宗使她放下了戒备,总之她徐徐与杨筝袒露心迹道:“你知道,我姓杨,是前朝的公主,身份上是有诸多忌讳的。往常在宫里我也不多说什么话,只怕一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早也不打紧,只是我如今有两个孩子,还都是皇子,我总要为他们计较一下前程。”
“今日为皇子、世子们选妃。愔儿还小,才十二岁,不急着这桩事,但恪儿不小了,他早该娶亲的,是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才叫他的婚事拖拉至今。”
“这皇城之中,权贵门庭贵女无数,我全不敢想。文德皇后故去,陛下沉湎哀伤,为皇子选妃他本无意,只是他要顾着前朝和后宫……世上的人,都不容易,真龙天子也一样,我更不想陛下为难。”
杨筝轻轻言道:“所以娘娘为吴王殿下选了弘农杨氏?”
杨妃垂头苦笑:“思来想去,只好选了我的一位宗亲侄女。有长孙无忌在,我儿能娶上哪家贵女呢?不如装傻如他意,也减省陛下的烦恼。我的两个孩子不会去争什么,我从来不求荣华,只求他们兄弟能平安顺遂度过此生。”
“娘娘慎言!”
杨筝情急提醒道,她忙扭头看向水榭外,言语低微,幸好外间的人听不到这些。
杨妃却为她这样一句提点而更觉得她可靠,忍不住拉过她手,细瞧她面目道:“恪儿说你的眉目似我,果然。总想着你亦姓杨,将你作了自家人看待,才敢与你说这些愤懑的话。”
杨筝再瞥一眼水榭外,只是摇头:“我什么也未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附注:
*石冻春:美酒名。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下:“酒则有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又,唐段成式《怯酒赠周繇》诗:“太白东西飞正狂,新刍石冻杂梅香。”
*贤妃:这里指燕德妃,唐太宗李世民妃嫔,隋朝洛川郡公燕荣孙女,武则天姨表姐。按百度词条:“贞观元年,册封贤妃,深得宠爱,生下越王李贞、江王李嚣。贞观十八年,册封德妃,位次于韦贵妃。”本章故事时间线是贞观十一年,所以认为燕德妃现在为“燕贤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