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次日的魏君行起得比常日晚。
他喝过了一盏养胃汤,准备出门的时候,看见杨筝在妆台上写信,他凑过去,她已经搁笔,大略扫上一眼,写给随州凤三娘,不过半页纸、寥寥数语。
好歹是家书,写得这样短。
魏君行笑侃道:“你只报平安,也不捎些见闻。”
有许多话并不能白纸黑字写出来。
杨筝随口敷衍:“哦,三娘为人清简,不喜欢听唠叨。”
因“萧如玉”之故,凤祈对一切从外面来到芦墟村的男子心存警惕,不再像以前一样热忱待客,除了原本住在村里的人还能常见她笑靥打趣,似魏君行这般的外来客,只会真当凤祈生来就清冷简言。
魏君行说,可以寄些京中的物什去往随州,布匹、药材、海珠、香料等等,不拘什么都好,山长水远,聊表心意。
待他出门后,杨筝提笔再写了另一封信,是给林煌的,这封信写得相对啰嗦些许,足有三页纸,写了自己在长安的近况,又问林煌好不好,三娘好不好,为何三娘不给她回信,芦墟村是否太平云云。
早间,霍姨娘出门去寺里祈福。
魏金陵听说那寺里斋饭好吃,肚中馋虫又动,来寻杨筝同去。
杨筝才将两封信亲自交给门房小厮,回身即被金陵扣住手腕:“嫂嫂,我们和姨娘去大禅定寺里吃斋饭。”
昨晚醉得像个软脚虾,这早早就醒了,真是体格强壮。
“可是,你昨日已吃了很多了。还吃得下吗?”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嘛。”
便不由分说,拉她登车去。
霍姨娘亲历亲为地清点了供养诸佛的鲜果、香灯、华幡等物,又验看了需要布施的金银,这才泰然安坐。
魏金陵果然诚如她自己所言,只是垂涎大禅定寺的斋饭,霍姨娘礼佛时她总不见踪影。
“这寺里香火鼎盛,许愿是很灵验的。”
霍姨娘催促杨筝也同满天诸佛述说所愿,言毕已虔诚伏身敬拜。
杨筝抬眼望殿中宝相庄严的佛们。
凤三娘教她,人活于世要靠自己。
——我能求什么?
——我皆无所求。
霍姨娘起身,见她还长跪在那里看佛像:“你不许愿?”
杨筝回神,想过霍姨娘会求什么,应该是家宅安宁吧。于是展露笑颜回应:“我的愿望和姨娘是一样的,神佛已听见了。”
转头见到四处疯玩的魏金陵,霍姨娘嗔她满地乱跑是对神佛的不敬,又道:“你该同我和你嫂嫂到宝殿上去祈愿的,愿你如意郎君能早些出现把你娶回家去。”
魏金陵别嘴:“天下待嫁女子全求这个,佛哪里忙得过来。”
“不许乱说。”
“原本就是嘛,我不要佛管我的姻缘,我的如意郎君要我自己挑。”
“哎,你这孩子……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神佛莫怪莫怪。”
霍姨娘连忙合手向四方赔礼祷求。
魏金陵对姻缘之事漠不关心,全心只惦记玩乐,在回去的路上,她又缠起杨筝,第二日要去曲江池放风鸢。
连日出门是劳累的,杨筝头疼不已,并没有轻易松口。
跨进府门时,金陵还在不休地央求。
“去曲江池嘛,嫂嫂,曲江池可好玩的!”
“你……就歇一日,算我求你行吗?”
杨筝险些恼了。
庭前短兵相接三两击,刀剑拉出一道金石长音后,两道人影同时定身停手。
魏君行今日回来得早。
他挽了个剑花,剑收到身后,迎上前问道:“怎么了?”
杨筝惊讶:“你在家?”
“明日去校场,大将军允我早些回家做准备。”
“要准备些什么?”
“带一件趁手的兵器。”
他抬手横剑于前,目光爱惜地抚过雪亮的剑身:“这柄剑有很多年了,是我弱冠之前最钟爱的兵器,随我上过战场。”
“见到它,不免又热血翻涌,方才硬拉着云意切磋了一阵。”
杨筝不爱他的这柄剑,低下眼道:“刀剑锋锐,莫伤旁人。”
金陵插话来问:“谁赢了?”
魏君行笑道:“是平手。”
“我不信,大哥哥可是武将,怎么打不过他?”
“我的筝儿晚些回来,必就赢过他了,一回来,我怎能不分心。”
金陵酸得连忙捂住腮帮子:“快少显摆恩爱了。”
霍姨娘轻轻点她的小脑门,说教道:“你瞧瞧,眼前的就是你嫂嫂的如意郎君。让你在大禅定寺里好生求姻缘,你偏是不肯。”
金陵改捂耳朵了。
庭中,魏云意默然将手中剑递给了小厮。
他没什么好争辩的,武功谁高谁低,兄弟之间的输赢无甚重要。
晚膳时候,金陵挨着杨筝坐,时不时眼巴巴望她。
杨筝当作没看见。
后来金陵使起小性子,饭吃到一半不吃,跑了。
魏夫人对此颇有微词:“真是好家教!她一个来做客的,主人家还没放筷子,她倒先甩脸子摔了筷子走人了。”
霍姨娘陪着笑脸打圆场:“金陵还小……”
魏夫人懒听,道是被气饱,撂下筷子也走了。
吃过饭回到东院。
魏君行在灯下叹了口气:“金陵是待不住的,她想出去玩,你就随她吧。”
提到这个杨筝心间还来气:“哪里是拘着她了?爱玩爱闹也总要有个度,连着这几日,去了街上、去了翠庭,到西郊钓了鱼,烤鱼、烤鸡、烧螺蚌一个不落,今日又去过了大禅定寺。我何曾是不肯带她去曲江池呢?不过是想晚一日再说。”
“好好好,全是金陵的不对。”
“那丫头浑似一只野雀儿,半刻闲也耐不住。”
魏君行依过来,搂她安抚道:“莫要生气了,明早我替你骂她一顿。”
“……”
小小女子顽皮,却也不用做兄长的特地去训教。
杨筝默了会儿,道:“我才没有生气。”
魏君行笑了,他何曾不知。
他忽想起一事来:“你若应允,不如等休沐日了,我们带金陵去城外游乐?我有一友苏南音,人称‘九郎’,他在城郊有一座老宅,虽有些荒僻,但是地方很大,可供住宿过夜,这比去曲江池惬意多了。九郎闲散,整日觉得无趣,近日总相邀好友们过去夜游,说是个烤肉吃酒的好去处。”
这样的趣事,必是金陵喜欢的。
何况是休沐日去,还有两日光景,能清闲一阵子了。
杨筝点头:“确然是个好去处。”
魏君行欢欣:“那我明日去回了九郎,到时我们、云意、金陵同去。”
杨筝错愕:“小郎也去?”
“苏南音是我们共同的好友,他很喜欢热闹的。”
“再说了,云意一起去了,也能帮忙照看着金陵,省得处处要你操心。”
有些话涌到嘴边,迟迟说不出口,杨筝黯然垂眸。
算了,同在一个屋檐下,总归是要相处的。
西郊无人时魏云意也没有做什么,休沐那日人多,他更没有机会发疯了,有什么好怕。
此番,金陵倒也讲道理,没有再胡搅蛮缠别的,只欢欢喜喜收拾起那两日要穿戴的衣裳和饰物,不厌其烦地挑拣了一趟又一趟。
纵使男人们不大讲究,但因为要过夜,杨筝还是为魏君行多准备了一套外袍。
金陵来时,看摆放在旁的衣物,伸手翻过,忍不住调侃杨筝偷懒:“大哥哥明日穿这身蓝袍,另行备下的又是一身蓝袍?嫂嫂,你对我大哥哥不上心了。”
杨筝说:“他穿蓝色的衣衫好看。”
“都一个颜色,没新意。”
“怎么是一个颜色呢?这身是宝蓝暗花纹的,这身是湖蓝……”
“唉呀,反正看着不出挑,我不喜欢。听说别家也带内眷去,肯定争奇斗艳,你给大哥哥穿这么素的,天黑了都找不见他人。”
“你在说什么歪理?”杨筝哭笑不得,“男人要争奇斗艳做什么,他们保准只管在火堆前喝酒吃肉夸夸而谈,赶都赶不走的。”
瞧瞧这挑剔的劲儿。
管天管地,还管他人衣裳色样的。
杨筝可算知道,为什么金陵两天了还没把东西准备妥帖。
到了休沐日,除了主人家苏南音先去宅子督促仆役洒扫,其余众人约定了时辰在城门下碰头。
魏金陵探头看见某辆车里有两张美丽脸孔,皆是娇滴妩媚,摇头啧道:“那是谁家?好阔绰,带了两个美妾。”
她当即被敲了一下脑袋。
魏君行提点道:“小孩子家,别乱说话。那是褚郎君回娘家来探亲的亲妹子和杨郎君的继室。”
“哪个杨郎君?”
“前朝符玺郎杨缄的儿子。”
“哦,他兄长杨全节,我是见过的,好古板的一个人。”
魏君行作势要再敲她:“别人说你兄长古板无趣,你当如何?”
金陵连忙抱住头哇哇直叫:“不说了!不说了!”
杨筝按下魏君行的手臂:“好了,也没有你这样做兄长的。”
这一程路不短,颠簸良久才到了地方。
依山的宅院前,主人家已在等候。
杨筝发现,那笑意满面之人居然十分脸熟,原来是几日前在翠庭和魏云意说过话的人,没想到他其实挺有来头的,听褚郎君为妹妹引见时说,他生母是今上的姊妹南昌公主,自己则在朝里做个通事舍人。
苏南音将诸人请进了宅子,颇为赧然:“这座宅院许久不打理,有些地方都荒废了,招待不周之处,但望海涵。”
谁都知道他在说客气话,并不往心上去。
只有魏金陵新奇到处打量,这宅子虽说是老旧了些,却营造得很大,她跟随穿过一重院门,看见好宽广的绿池,池那边人影纷繁,在忙着准备一应物什,即惊呼道:“这还招待不周吗?这门里面真是别有洞天。”
她一说话,大家都笑开了。
王孙后裔的谦逊怎么能当真话听呢?
离日暮还有好几个时辰,杀好的鹿肉也还没有送来。
苏南音吩咐仆从带客人们看过休息的客居后,就任客人们先自由走动打发辰光了。
客居处环绿池分布,彼此离得都不远。
杨筝正在客居里整理东西,魏金陵那只闹雀儿又蹦跳进来了:“嫂嫂,这里好大,我们四下走走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开到山居别院的地图就忍不住[愤怒脸.jpg]
明知道弟弟游戏红尘没有心,但还是短暂爱了他一瞬间又一瞬间。
这山中清冷悱恻的氛围感加持真是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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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海珠:波斯湾珍珠,随丝绸之路被带入唐长安。譬如波斯湾海域的国家之一巴林,不仅历史悠久,据说其迪尔穆恩文明比埃及文明还要久远,采集珍珠就是当时巴林国民的主要活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