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卓炉章的冷眼，褚鹦周不为所动，只把长剑一横，无言胜有言。
场面正僵持着，一声冷笑自旁边传来：“恶徒修罗煞，你们今日只怕难逃了！”那声音清朗有力，正是楚洲二骑的副都尉，孙芜。
卓炉章闻言笑了一声，索性收了招式。
褚鹦周也跟着收了剑，脸色却愈发阴沉起来。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是这要紧时候！
裴道晴循声望去，只见右侧树梢上赫然高高立着一人，提着一杆长枪，铁甲铜盔，眼神熠熠，红缨飘扬。那人身姿笔挺，乍一望过去，竟也好似一杆宁折不弯的枪。
与此同时，一百五十号人如鬼魅般散开，不动声色地包围了中间的人。
虞伏心也朝那人望去，只见她虽一人立在那树枝上，可单凭那一身气势，竟有了万夫莫开的魄力。
她的铁甲和长枪都有灵力附着，自身却无灵力波动，可见并非是个修士，而是习武之人。
女中豪杰。
裴道晴暗赞一声。
然而，这局势急转直下，却由不得她分神去想其他事情。
只听威远侯喝道：“孙芜，你且停住！”
“侯爷莫急，今日下官并非只身前来。”孙副都尉朗笑一声，转向裴道晴二人时却道，“我这一百五十骑已呈包围之势，不知你们二个可有翅膀能飞出去？”
褚鹦周眉头紧锁，心想不如索性杀出去，这官职侯爵不要也罢。好不容易有了师姐的消息，决不可轻易放过。
决心已定，褚鹦周拿剑的手已慢慢蓄上了灵力。
裴道晴右手握着长剑，面色冷肃，心道这回若不想落在他们手里，那么这修罗道，恐怕今日就要暴露于人前了。
思量间，左手悄然掐诀，一道红黑印记被她死死扣在了掌中，已呈蓄势待发之势。
这紧要关头，只听一道笑吟吟的声音传来：“原来是楚洲二骑的副都尉孙姐姐，今日得见这一百五十武骑，果然名不虚传。”
那声音一听便不是习武之人，中气不足，乍一听还有些气弱，只是音色如流水泠泠，颇为好听。
原来是凛九带着那凌云生，总算也赶到了！
然而这声音一响起，裴道晴二人便登时紧张起来，竟同时道：“阿凌，你来做什么？！”“云生，你如何来了这里！”
孙芜一听便知道这人只怕身体抱恙已久，心道哪来的病秧子，当下颇不屑地扫了一眼过去，却着实愣了一愣。
那说话的少年笑意盈盈，正从一名黑衣黑裤的修士背上下来。
只见那他青衣玉冠，面色显着病态的苍白，可神情却十分灵动，可见身体虽弱，养得却极好，说话间透着一股灵巧劲儿。然而他眼上却蒙着一根青丝带，只可惜了是个瞎子。
孙芜心道：从来只听说修罗煞是两人同行，想不到背后还有这么一号少年人物。瞧着病恹恹的，长相倒还有几分讨喜。
只见凌云生转头对那黑衣护卫说了一句什么，那护卫一点头，便退开了去，瞬息间便隐匿了身形。裴道晴见状，快步过去，低声道：“你来这里便也罢了，让小九离开做什么？这样危险的地方，你性命不要了？”
凌云生一听这话，心情颇好似的，笑道：“这有什么，我这副身体，早也在阎王那点过几回谱了，哪里会怕这种场面。”
虞伏心也道：“这里当真会丢命的，这形势难道你看不出来？”
凌云生却好似听见什么好玩的话，还是笑眯眯道：“虞哥哥有所不知，我属狐狸，有九条命呢，丢一条便让他丢了。”
裴道晴瞪他一眼道：“胡说什么。”
凌云生还是勾着唇，扬声道：“孙姐姐竟带了一百五十武骑来，倒显得我带的人少了。不知我这四十位筑基修士，与孙姐姐的武骑对上，可有一战之力啊？”
筑基修士！
还是四十位！
孙芜神色凝重了起来。
她这一百五十武骑是携了灵石阵法来的，若是阵法成功布下，再加上小侯爷几个，捉拿这两个恶徒不是难事。然而若是再加上整整四十名筑基修士，那事情便真正难办了！
虞伏心闻言却叹了口气，他早该明白，凌云生若想做什么事情，是没有做不成的。他说要来，便无论如何都要来，其他人根本就劝他不得。
凌云生这人看似冷静聪敏，一步三算，可三人性格若不相似，又如何能结伴而行五年之久？修罗煞在外人眼里何尝不疯，自己不也陪着阿姐疯？自己与阿姐两个人都如此，凌云生又怎会是一个好相与的？
凌云生袖手站着，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给孙芜出了个怎样的难题，还催促着问道：“孙姐姐为何不说话？若是不与我打，那么我这两位哥哥姐姐，我可要带走了！”
褚鹦周闻言命令道：“孙芜，还不快撤？此事待要从长计议，不要作无谓牺牲！”
卓炉章却向孙芜一拱手，淡淡道：“孙副都尉来得晚了，有所不知，威远侯已经反水了，如今他是护着那两个恶徒的。”
反水了？！
孙芜震惊地看向威远侯，只见他面色难看，此时已拔剑出来，却正对着大理寺少卿卓炉章！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武骑，咬牙道：“布阵——”话音未落，嗖地一支冷箭不知从哪里放出，其势竟然直直奔着裴道晴而来。
那放冷箭的人修为想必也极高，趁着裴道晴全神都在卓炉章和威远侯身上时忽然下手，待她察觉那箭时几乎已躲闪不及。
凌云生却好似早有预料，忽然福至心灵一般，想也不想地侧过身去，竟然直接拿身体去挡。
那冷箭直接贯穿了他的右肩，箭头狠狠地从背后扎出来，鲜血登时便染红了半边身子。
暗箭的冲劲之大，令凌云生直直倒退两步，还未觉得疼痛，倒先吐出一口血来，只听“铮”地一声，他左手的银环当即便绷断了一根，断环落在地上，银亮的符咒立刻便发了黑。
“阿凌！！”
裴道晴伸手去接，却摸到一手的濡湿。
她那根绷紧的弦霎时间好似绷断了一般，瞳孔骤然化成了血红色，左掌摊开，祭出了那道红黑色的印记。
若说先前在姜府，那森森鬼气是藉由那群厉鬼而散发出来的，那么这一回，便赫然是从裴道晴自己身上溢散出来的——其鬼气之精纯，比之鬼修也不差！
只听她冷笑一声，只一字一顿地嘲讽道：“孙副都尉，好高明的手段。”
说话间，脸上的鬼纹节节攀升，瞳孔血色愈浓，浓重的鬼气绕着她周身，令她衣袍翻飞、无风自动。
那鬼纹攀升到极致，逐渐化作了青面獠牙的鬼面。
恶鬼相！
褚鹦周见状脱口而出：“师姐！不可——”
当初裴道晴刺杀长老的影像，褚鹦周也在留影石中看过。
他师姐一剑洞穿长老心脉时，便是红瞳黑发模样。
然而与鬼道勾连之人，大都为红瞳，他先前与师姐交手时，便是因此而未能将眼前之人与师姐相联系。
而如今有一样却是错不了的，他师姐刺杀长老时，有那么一瞬，脸上正显现过这青面獠牙的恶鬼相！
红瞳黑发恶鬼相，再加上剑招醉杀秋，不是他师姐，又还能是哪个？！
至于那面容声音的不同，想也知道是障眼法了。
现下这恶鬼相再度暴露，并且为卓炉章亲眼所见，只怕剑道阁的追杀，不日便要来临了！
早知如此，他宁愿不来此地！
然而这一切也已经晚了，只见浓重的鬼气登时席卷了所有人，裴道晴提着剑，血红的瞳孔直直地锁定着孙芜，笑得戾气横生：“什么一百五十武骑？我今日就给你全杀光了，你还拿什么拦我？”
修罗入地狱，可镇百鬼。
裴道晴杀过的所有妖鬼邪祟、歹人恶徒，全被她镇在了修罗印中，为她驱使，不得超生。
镇恶鬼，正是修罗道的一环。
如今这恶鬼全爬了出来，一时间阴风大作，所有人的耳边几乎都能听见恶鬼的桀桀大笑。
孙芜心下骇然，心道这根本就是尊活修罗！
卓炉章时隔五年又见到这番景象，怒而大喝：“罪徒尔敢！”当即强提着一口气，提剑便上。
然而裴道晴身处诸多恶鬼之中，仿若来到了自己的领地，一时间灵力为鬼气所填充，实力迅速恢复，却不是方才耗尽了灵力的卓炉章可以再战的了。
只见她一手还扶着凌云生，只用左手轻轻一抬，轻而易举便化解了他的招式，花鹤林见状也飞身上前，却是虞伏心手持双棍拦在了他的前面，冷冷道：“你待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孙芜一时进退两难，褚鹦周见状喝道：“还不快撤？不要再战！”
孙芜攥紧手中长枪，终于下定决心：“收阵……撤退！”
褚鹦周见得孙芜带人撤走，立即回身去拦卓炉章，口中急道：“师姐快走！”
裴道晴此刻也管不得这威远侯究竟把自己错认成了什么人，只趁机抱起凌云生，将周身最后一丝灵力也全部燃烧殆尽，屏息凝神，再一次发动了瞬移术法！
虞伏心见阿姐已然脱身，当下摸出一道符法，注入灵力将之激活，一时间白光大亮，刺得另外三人纷纷眯起了眼，待白光散去时，那虞伏心也早没了踪迹。
褚鹦周悄然松了口气，眼风悠悠地扫了卓炉章一眼，二话不说，提剑便撤了。
卓炉章眉头紧锁，只冲着花鹤林道：“罢了，明日通知姜府的人回来发丧吧。”
说罢甩袖离开，花鹤林默然跟上。
这头凌云生自中箭时便陷入昏迷，伤处的血迟迟不能止住，面色越发惨白。裴道晴将他小心揽在怀里，步履却愈发急了。
方才她灵力全部耗尽，此刻能抱得动人已是难得，实在无法再运起轻功，或御剑飞行了。
正着急时，怀里的人缓缓转醒，气息微弱道：“裴道晴，你且停一停。”
裴道晴却道：“不能停，你这伤耽误不得。”
凌云生两手原是垂着的，这时左手却摸上了右肩，缓缓握住了那支扎穿了自己身体的箭。
裴道晴忽地停了下来，只听她紧张道：“你要做什么？”
“你千万莫动……你倘若胡乱出手，那我当真要跟着阎王去了……”凌云生抚上那箭，左手因失血脱力而颤抖，却无比坚定地将那箭缓缓拔出。
伤口处的血登时越流越多，疼得他冷汗涔涔，眼泪一颗接一颗落下，那拔箭的手却还死死地往外扯，裴道晴见状动手掰断了他身后的箭头，以免拔出时还带得他血肉模糊。
做完这个，她却不敢再多做些什么了。
有了凌云生先前的话摆着，她当真不敢去碰他的手，生怕自己一旦妄动，他便真的要魂归奈何桥了。
只听凌云生痛得“啊”了一声，那被捏断了头的箭总算拔了出来，只是那血非但没有止住，却反而立即涌了出来，裴道晴抱着他，只觉得他体温都冷了三分。
她那杀人斩鬼未曾抖过一分的手，此时因惊慌而颤抖起来：“你……”
只听“铮”的一声，他左手唯余一只的银环竟当场断成了三截，那右肩上的血，立时便止住了。
凌云生回了些力气，因疼痛而积蓄的眼泪还不停地往下落着：“……疼……我好疼……”
他那蒙着眼睛的青色丝带早已掉了，此时躺在裴道晴的怀抱里，无神的眼散漫地对着天空，天上一轮皎皎圆月，落在他的眼里只有一片漆黑。
凌云生虽嘴上说着无所谓自己的性命，可那是因为他心知自己轻易死不了。
然而他虽然有着保命的符文法器，那疼痛却决不是开玩笑的。
凌云生仰躺着，已听不清裴道晴说了什么，剧痛令他的神志几近昏迷，可他却喃喃道：“……这天怎么这样黑呢……”
他那八道保命符，自他戴上以来还从未作用过，只因他虽病痛缠身，却从未真正半只脚踏入过鬼门关。
这一回，死亡从未离他如此靠近，他只茫然地想着：人世间太黑了，若有来世，他也想再看看光亮模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