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就在正前方，他先看到她的衣裙，当即想施法躲开，然而已经来不及，她把布料往左边一掀，机灵的眼眸就对上他那双憨傻的眼，下一秒，一把扫帚就要打在他头上，他双手交叉挡住了扫帚，但是扫帚上的灰他没有逃过——他吃了一嘴灰。

“滚出去！”

扫帚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身上。

“我不是贼人！”

“不走正门进来的，可不就是贼么？！”

“我不是！我是来看染料的！”

“哟，贼还会看这东西！他爹的没良心的竖子！柯善人家的东西也偷！”

“我真是来看染料的，我师傅姓王，就在前面。”

他说完这句，就没听到扫帚的的动响了。

他说：“我是他的小徒弟，我跟师傅来的。”他一副“看吧，你打错好人了”等着她道歉的样子。

谁知道下一秒却是：“打的就是你这种龌龊流氓！”他又被迫绕着场子跑起来，他已不知道这是被他推倒的第几个竹架子了。

“我怎么又是流氓了我？”

“不是流氓你能知道东家的事？！”

“跟我有关我当然知道！”

“还骗还骗，滚！滚！滚！”

此时二人已经绕了晒场跑了两圈了。

“欢欢！哎呀，快住手！”老远的从门口那边传来一个男人声音。

这边还没停，夏阿尔背上又挨了三下，欢欢显然是没听见。

“柯老爷叫你呢死丫头。”

夏阿尔因为“死丫头”这个称呼又挨了一下打。

“小夏，小夏，你干什么呢，给我回来！”王师傅生气的声音。

欢欢一听，原来是真打错人了。

“我早就说了，我真是来看染料的。”夏阿尔将散乱的头发往后捋，说着骂欢欢一句：“死丫头。”

欢欢蹬他一眼，态度强硬，道歉确实是真心的，她说：“对不起。”

“死丫头。”夏阿尔生气，可是不敢发作，因为他们是来找柯老爷谈合作的，那边的王师傅脾气差，对待徒弟向来都是严厉，绝不允许自己丢脸。

“你个□□套头的臭小子，反了天了你，这是你能乱来的地方吗？”王师傅不问缘由见了夏阿尔就是一句骂。

“走错路了……”夏阿尔试图狡辩。

“走错了能走到这？这是柯老爷的晒场！你一个外人能随便乱闯吗？被打了活该，没规矩的臭小子，你看看你弄倒的这些好料，你陪得起吗？！跪下道歉。”王师傅越说越气愤。

夏阿尔没有怨言，滑一下就跪下了，他说：“柯老爷对不起。”说罢就给自己打一巴掌。

“算了算了，怎么打自己呢？我女儿也不对，你看看，孩子脸都肿了。”柯老爷扶他起来。王师傅首先发了火，这事虽然荒唐，但他作为主人此时也不好露出脾气来。

夏阿尔正要随着柯老爷的动作，起身。王师傅看到又呵斥一声：“你还敢起来？！跪下。”王师傅嗓门大，柯老爷听他这一呵斥，也被吓一跳。

柯老爷说道：“老朋友，你的脾气该改一改了。”

王师傅像是变脸似的，笑着对柯老爷说：“这徒弟不省心，难改哦。”

柯老爷转念一想，说道：“王师傅，你看这样可以吗？反正料子已经脏了，索性让他留下，跟我的养女欢欢一起学些染料子的技法，也好让我也道个歉。”

王师傅思索片刻，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成是成，那生意……”“不变，就照咱们谈好的来。”“好！一言为定。”

“你今晚就留在这儿吧，我回去了。”王师傅对他说。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柯老爷什么时候说你学好了，你就什么时候回来。”

后来他没有回到王师傅的身边。王师傅家里不成器的儿子做了恶事，欠下数额债款，不久家里就没落了，徒弟全走光了，讨债的人追上门来，儿子被人告了，下了狱，一个月不到就病死在狱中，从此之后，王师傅郁郁寡欢，讨债的人依然追着他不放。

有一天夜里，王师傅的院子里起了大火，火势很大，邻居半夜惊醒，急忙去救火，过道里蓄好的水正好可以用来救火，但是还是烧没了一间房子，和一个人。

仵作在另一间没烧到的房子里发现了一封遗书。

王师傅说这间房子要留着，给没家的流浪孩子住，路过借宿的人也能住，请大家不要害怕他。

邻居想起王师傅说的话：“儿子没了，我的日子也要过。我这个房子漏雨，想重新起个房子，重新开始生活。”

于是邻居很开心的，按照王师傅想法，帮王师傅拆掉了临近他们自己家的屋子，把家里的几个大染缸都洗刷干净，搬到他们家之间的空道上，王师傅说：“缸也要养，日头毒，我怕他们晒坏咯。”于是邻居又欢喜的，助他给那一排染缸都蓄满了水。

夏阿尔后来才明白王师傅的本意就是让他留在柯老爷家当上门女婿。

夏阿尔是冬天遇到王师傅，在雪地里，他第一次去人界，不知道人界原来也会这么冷，他只穿了一件单衣，走在大雪里瑟瑟发抖。雪越下越厚，夏阿尔想回妖界，但是倔强的不服输的心让夏阿尔不肯刚来就要回去。他走着走着，终于是雪的冷压过了他的倔强，他被积得厚厚的雪给绊倒了，一头栽进雪里，意识逐渐迷糊。

他迷迷糊糊地听到一个男声，他问：“孩子，你爸妈呢？”夏阿尔先是听到一阵声响，然后感觉有什么东西替他遮住了飘飞的雪，有一阵温暖，

“孩子，醒醒。”

夏阿尔的意识逐渐清晰，他听到上一句，想起自己原来编的借口，但是喉咙很紧，最后话还是说出来了，他说：“死了。”

停了很久，那人说：“还活着就好。孩子，你跟我回家过年吧。”

夏阿尔没有睁开眼睛，他没有力气，他知道“春节”是人的节日，却不知道过年是什么样的，他问道：“过年？”

“对，过年。”

“好。”

四千年前的往事了，后来那些人都死了。

夏阿尔在王师傅走后，与柯老爷、欢欢一起去把王师傅的房屋翻新了一遍，又扩建了几间屋子，谨遵王师傅的遗嘱，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人，他们一直坚持着这件事，直到他们都走了，只剩下夏阿尔，他换了张脸又回来，他长久的守在那里，也算是一种入世修行。

他记得王师傅，记得柯老爷，还记得欢欢。所有相助过他的人，他都记得，他后来一直在人界耗了两千年，为的就是找到所有恩人的转世，见一面，护他们一生，只求报得一点恩情。

他最先找到柯老爷，柯老爷转世做了一个人经商人家的公子，他还做染料生意，这个公子，打小就喜欢各色布匹的颜色。王师傅转世不再做生意了，他走上了仕途，他赶考路上，路过那间屋子，觉得十分熟悉，正好又是雨夜，索性借宿一宿。他那个祸害儿子，转世依然是个恶人，夏阿尔经常找机会，给他下套，看他倒霉，惹他事事不顺。

其他的人，他都一一找到了。唯独少一个人——欢欢。

他说不上来欢欢是什么性情的女子，欢欢和他时常不对付，但哪怕再大的矛盾，欢欢也从来没真正的厌恶过他，她甚至也很少生气。这样的人很奇怪，人哪会没有脾气呢？

外面的人都说欢欢贤良大气，只有夏阿尔明白，欢欢对自己与对别人，没有区别。说不上这是什么感觉，她总淡淡地对待他，她那双眼里总是感到无奈和悲痛，她看贫民如此，她看自己亦如此。

她是从王师傅去世那一天开始变得不同的。

那天他们三人一同去，柯老爷花钱请了道士做法事，超度王师傅的亡魂。几个道士一进门就往夏阿尔这边看，夏阿尔被他们盯着头皮发麻，在人界待久了，竟然忘了自己是妖。

道长们走过他们身边，道长先行的道教拱手礼，然后说了一句：“福生无量天尊。”夏阿尔心惊，他何德何能受得起道长先行的礼，他还在反应，欢欢则立刻回礼回去，说：“福生无量。”夏阿尔也跟着行礼说：“福生无量。”

做法事那天，一切顺利。

回去之后，欢欢做事变得很沉稳。

柯老爷身体不好，不能人道，他一辈子没有婚娶，他只有欢欢一个养女，欢欢是一对难民夫妇的弃婴，他捡了欢欢回去，一养就是十九年。夏阿尔是柯老爷相中的女婿，计划让他上门，与欢欢一起接手家里的产业。

他们顺顺利利的一起过了五年。

城外依然有难民，欢欢一边接济难民，一边照顾家里生意，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生活一直都不错，衣食住行样样都好。

然而欢欢病了。

“欢欢，欢欢，你身子不好，快歇息吧。”夏阿尔看到她一直在咳嗽，便夺了她的绣花绷。

“咳咳，还有一些，没有绣完……”

“我会，我帮你。”

“好吧。”欢欢接过夏阿尔递过来的外衣。

欢欢：“小夏，明天有一批货要清点，你代我去吧。”

夏阿尔：“嗯嗯，你记得要多休息。”

欢欢：“嗯嗯…咳……咳咳，大夫快来了吧。”

夏阿尔：“很快就来了。”

欢欢：“我找找上回的药方，免得大夫不记得我的病。”

夏阿尔：“我给你准备好了，就在桌子上。”

欢欢一直都谨遵医嘱，按时吃药，她很少说丧气话，她很想活下去，最后欢欢还是走了。大夫说她得的是一种怪病，很像瘟疫，可是又不是瘟疫，她得的病并不会传染。她的病，只把她一个人困住了，耗住了她，把她困在身躯的无力里，慢慢熬着死去。

夏阿尔和柯老爷一起办了她的丧礼。欢欢是他送走的第二个人。

他借小学徒的身份，参与了人的大半个人生，他的苦与眼泪全留给了他生命中遇到的，这一个个的普通人。

后来有人叹息欢欢的死去：“你是妖，你能救人，你的妖丹能救人一命，哪怕你回妖界寻医治之法也可以啊！太可惜了。”

夏阿尔只能惭愧的说：“我那时，还没有妖丹。”

谈话多半以惋惜结束。留给夏阿尔的遗憾远比惋惜要更大。

他经常在夜里痛哭流涕：“有妖丹就好了……有妖丹就好了……”哭着哭着又开解了自己：“都是命。没有妖丹我连自保都做不到，妖界也回不去，救不了的，救不了……”想完了这些，又骂起自己莽撞来，“没有本事去什么人界！夏阿尔你活该！”然后便以自愧和遗憾结束这一轮的自我谴责，等待天明，等待黑夜，到了黑夜又是这样的循环自责。

画上的这个抬手掀开粉布的女子，就是欢欢。

欢欢说不上漂亮，气质是很好的，画上的人有美人之姿，腰身纤细，她掀开布，又好似是倚靠在如波纹般流动的软布上，更显得她如柳扶风似的袅袅身姿。

“麻烦星君了。”夏阿尔不想多看一眼，怕勾起更多的回忆，他用双手把画递了过去。

东方苍天心宿星君把画接了过去。

“不客气哈。”

陶灵凑过来，说道：“给我瞧瞧。”心宿星君把画展开给陶灵看。

陶灵一看，脸色微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