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丘宣守在双凌城。

楚晏春一行人已经去了六天。裴琰突然被江潭落派出去了，说是去诺诚接应牧仪的粮草队伍。

具体的情形，明丘宣不清楚，毕竟去的是楚晏春，江国常胜将军，没什么问题的，江潭落看起来也没有特别操心的样子，就是有点不同，她这几天老去江安宫香兰苑看花，非要亲自盯着江安宫的花匠打理花园，也对房里的楚晏春送的兰花也分外上心。

明丘宣一看，江潭落居然拉下脸来对楚晏春的事上心，想来是矛盾解开了，二人关系更近一步了吧，他发自内心的高兴。

他这几天都没什么事，清闲得很，不过他也不敢去人间，倒是想去看看弟弟最近怎么样了，申绮文修炼人形的问题，他翻书还未找到原因。

江潭落今天早上让他去人界看弟弟，明丘宣原本并没有请假，吃饭的时候江潭落忽然提起，问他是不是在人界有个弟弟，明丘宣说是的，是找到一个弟弟，又问他去看过了没有。

他说去看过了，就是最近妖界忙，没有时间去探望，江潭落说妖界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楚晏春那边一切妥当，很快就班师回朝了，如果他想请假去人界看看弟弟，她可以批半个月的，明丘宣说好呀，于是明丘宣就请了假去人界。

明丘宣看江潭落情绪很好，他就顺嘴问了一句尧天华的下落，江潭落筷子没有顿住，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像是平常无奇的一件事，她说尧天华一切都好。明丘宣开始怀疑之前听到的、感受到的那些都是假的，然而心里总有些隐隐不安，到底还是相信了。

他三十一号本来要去雪寒林去见一面尧天华，因为益城的事情耽搁了，便写了一封信去给尧天华，不知道她收到了没有，江潭落和陶灵都说她收到了，明丘宣也就相信了。

他今日要动身去人界。

走之前，他去看过所有尧天华还在时，建过的用于资助贫困妖民的粥铺、灵药阁、收养无家孩子的三个福院、以及跟从苍涧年学习，然后建立的希学阁。

明丘宣记得尧天华说过，妖界流行的那本用于孩子入门学习的自我保护生存书《万物识灵图谱》，就是她编写的，尧天华花了三十年走遍妖界，搜集动物毛，采集上面的灵气，转化成可以让孩子辨识的灵气图谱。

这本书一打开，里面的妖的画像、灵气、简介等相关信息，都会浮现到孩子面前，那些她费劲心力做成的信息，像是灵动又立体的云，在美丽中，让孩子记下了如何保护自己。

明丘宣也买了一本。虽然说制作的时候他也参与了，他甚至还有四版样书，他还是再买了新的，旧的旧存放在后面的书房仓库里，现在已经堆成小山。他经常翻阅，特别在尧天华走了之后，他换书换得更频繁了。

他想念她，像是上辈子欠了情债一样。

明丘宣发了疯的反复回忆，那些戳人心窝的相处细节，明丘宣会一想再想，直到细节无从经受住思念的堆积而变得失去了本来的简单意义，一点点微小的动作都被反复解读，一两句话语也被反复斟酌，窗外的山雀反复走了好几回，池塘里锦鲤露了数回头，他花园里的风车轮转了百回，他的思绪像云，像水，去了又来，来了又走，他没办法停止下来，他一直想，他疯狂的想念她。

她不是曹玄鱼，她们从根本上来说根本就不一样。

我喜欢尧天华，不是曹玄鱼。虽然我也曾深爱过曹玄鱼，可是与她在一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太久了，我记不得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了。我只记得后来重要的时间里，陪伴我的，一直都是尧天华，她们俩的性情相差很大。

对，她们性情差别很大。

“姨姨，我要入茫无梦。”

“去做甚？”

“历练自己。”

“不去看你弟弟了？”

“弟弟那边有人照顾，不需要我。”

“好，由你吧。”

茫无梦，妖界真正的囚牢，妖界真正的死地。雪寒林确切来说，是一处流放之地。

因过判处刑狱之妖，被罚至此处的妖，到底来说，性命受堂殿保护，虽然有妖互相仇视、互相残杀死去，但是这样的事终究是不多，来雪寒林历练的妖，出来之后最多是严重的伤残，并不会死去，除非自己求死，所以雪寒林的恶名向来很响，雪寒林是个“无序”之所。

因仇视而互相斗殴的事时有发生，即使是神官也无法阻拦，日子久了，见怪不怪，只要不死，不是严重的伤残，对于这些事她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让罪妖真正害怕的，是茫无梦，那里才是真正的无序之所。

要想提前从这里出去，也要入茫无梦。

在茫无梦，即使是死，也得不到解脱，躯体死去，妖魂仍在，妖魂有痛觉，有意识，它们被迫附着在死去的身躯之上，看着，感受着自己躯体的腐烂，发臭，被啃食，被践踏，被火烧，被水泡，它们因自己的恶，而囚于自己的身躯。

只有一项可以期待的事宜，那就是每月初一与十五，鬼域十一王会亲自来此，收阴魂，所收到的阴魂，会直接打入地狱，它们有了脱离自己躯体的机会。妖性真是奇怪，做了恶又不认罪，不认罪又渴望解脱。罪妖渴望逃脱以身为牢的禁锢，哪怕是被打入地狱，它们也渴求着，它们很奇怪，总以为别人能拯救自己，总以为别人会替自己赎罪。

王君的心就是狠。

你宁愿让我化为雪寒林的一颗魂树，也不肯劝解为一句——茫无梦去不得。

来茫无梦历练的妖，善者，若是死了，妖魂会不断上升，变幻为一颗魂树，与其他的魂树一起，凝聚在雪寒林界域的上空，这里半透明的无根之树，是雪寒林界域的保护神，这也是“雪寒林”的名字由来。

魂树有机会解脱转生，每个妖的机缘不同，所需的时间也不同。

她们凝聚在这里，拦住向上冲的恶妖，用针刺、活杀、焚烧等方法，处死冒犯律法道义的恶妖，然后将它们的躯体传送至地面上，任凭躯体自行腐烂。

这个无根丛林，对于外来的历练的妖来说，是一块试金石。

明丘宣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江潭落为他省去了许多步骤，直接送到雪寒林的无根树林。

明丘宣跟江潭落道谢，之后就向下跳了。

半透明的，烟白色的无根树林，向他散发着寒气，介于阴气与阳气之间的能量，使他残缺的妖丹留得半分温暖，又感受到许多不上不下的焦灼感。

寒气透入他的身体，慢慢的沁入，然而火一般的热又从脚底板往心口涌去。

这是雪寒林对他心底的恶的惩罚。

明丘宣回想，并不记得他何时有过害人的恶。

灼烧感更甚。

“可有一点提示？”明丘宣试探地问。

忽然各种恐怖暴力的画面跳进他的脑海。

这是雪寒林在调他的回忆。

人界的记忆。他看见了他所有的恶行。以第一人称的方式，亲身体会了被害者的痛苦。其中最折磨他的，有两个人。

一个是死于火场的孔小焉。

一个是被他毒死的曹玄鱼。

“玄鱼。”他念着这个名字，他曾经叫过千百次的名字，没有久别重逢的互相呼唤，这是他单独的戳着回忆的自我怀念。

“不可原谅。”

他对自己说。

原来我也没有那么善良，明丘宣心想。

他的心口很烫，焦灼得像三昧真火在烧。

“可是我没有赎罪的机会。”

说罢，他胸口的热变淡了。

她们这是原谅？

可是无根之林只会惩罚不会原谅。

总之他下来了，站在旷野里，眼神一片茫然。

茫无梦并没有跟传说中的一样，尸横遍野啊。

不过腥臭味很浓。

杂草乱长。天边的云在翻滚，西边是日照金山。北边有一片小林，不知是什么树，结的是银色的果。东边有几座山，很高，山顶的雪线好低。地上还有癸杏。

明丘宣没耐心管这些小东西，在衣摆上布了两道灵气，碰到癸杏就自行消灭，茫无梦的癸杏长得不多，个小灵气少，没什么攻击性，完全比不得外边的癸杏，若是指望这点小东西补充灵气，那是补到下辈子也补不够。

明丘宣迈开腿去找妖杀。

他估计北边的小树林里会有，于是直奔小树林而去。明丘宣耳力极好，迈出五十米就听到小树林里传来的喘息声。

嗯？不对劲。

一、二、三、四、五、六……

明丘宣想，正好一块儿都灭了，这些罪妖留着也是祸害。

树叶子在摇，沙沙作响，他听见有撞树的声音，一阵一阵的。

有声音说：“该我了。”另一个声音极不耐烦的说：“滚！”先前的声音回道：“你蛮不讲理！”又有一个声音说：“哈哈哈我们来这里，还能有讲理的人？”第四个声音说：“谁跟你们是我们，本来也不是人，还装人呢。”第五个声音气愤得说道：“切！装他天的清高，咱都是畜生。诶诶诶，你弄快点，我们还没呢。”

“啊！——”

听到大喊一声，听着像是男人的声音，尖叫着嘶喊，接着就是野兽啃食骨肉的声音，血腥味传出来，明丘宣感到厌恶。

“他天的，你咋给吃了？”

“我们还没呢？？？！”

“畜生就是畜生，什么都想到吃。”

“哈哈哈，既然你吃掉了，那我们对你也不客气了。”

接着又是听到尖叫声，一会儿树叶又频繁地沙沙作响。

明丘宣暗暗骂他们一句“阴沟臭水养的”，双刀已然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