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与过去

不是我去找魂，是魂引我去寻。看听说嗅触想，只要一个人死前有怨想诉，无论外人对此人做了何事，哪怕是将此人眼耳口鼻封死，用药将此人药倒，钉入棺材，再加诸多法阵，皆无用。只要有冤，我都能知。凡间借来的法术，哪能比得上神仙身具的法术。

举头三尺有神明。

莫行罪恶下幽冥。

记不得哪年，我混迹人间，忽听到乱葬岗有人哀鸣，我从闹市出，循着声源而去，看到白骨露天，乌鸦扑翅，于脏糙草席之下，我见一抹红衣。

气已绝。

我打道回府，子时再来。阴气盛，魂力盛，我忍下头疼，只为听清冤魂上诉。她泣涕涟涟，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我听了两个时辰，记下了所有害过她的人，我不能立即为她伸冤，我能保她不堕落，我让她自了因果。

我一直都是让冤魂自了因果。

有神仙不满的处事风格，说我狠辣，阴翳，每当这种时候，我只会有两种反应，一是破口大骂，有本事自己去听冤魂的倾诉！二是沉默，我承认我确实狠辣。

记下前因后果，记下戕害人命之人的姓名，回阴司，报给十殿阎罗，再回神界，确认其祖宗功德，然后就是等，等掌刑之神下发判决书，若是要害人者死，我便去送一场意外，若是留人性命，我便去取走此人家运，若是减去寿命，我便收了此人后半生的所有机遇，让运势一直衰，除开这些，神界判决的方法，很多很多，因人而异。

我像取人气运的刽子手。

杀气重，寒气重，一如我的寒怜剑。

直到我在人间的庙宇更名为“旺庙”，直到我有座庙叫“回家庙”，我身上的寒气才开始消散。神仙说我浑身财气，一派雍容，眉目仁和庄重有了神仙样。原来我现在才像个神仙。

好似一瞬间我又闻到了供果牺牲香火的气味。

我仍然干着这个脏活，我甚至还升了个神位，我掌刑了。

神仙也难求我宽宥，我收一份香火便应一个愿，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我判了姚齐钰。盛浓为我友，亦为我百姓。我，没有放过姚齐钰的立场。她笔扣下死亡，我笔判决死亡，我判她执笔不公，愧对公正。

想我掌刑之初，登龙梯拜包公，爬山顶见关帝，磊落无私，刚毅公正便为我之信念。

降生母神并非漏网之鱼，她此世与妖界命运相连，神界早知她抉择。

并未瞒我。

我看向她冲向火海之时，我还是会后悔，会诧异、会疯狂地想将她拉回来，跟一个生命彻底消散相比，剥去她神位削去她法力打入人间重头再来要让人好受得多。

她站在临死的边缘，我想起那些从我生命里消失的人。

我曾失忆，在十一王殿渡魂。

有不少魂魄，说想知道自己过去的事，我有此能力，我答应了。我看见人在生死簿下，像看戏一样坐着，如翻阅连环画一样一点一点地看记在她灵魂中的记忆。上头人哭，她也哭，上头人笑，她也笑，在某几世结束的时候，我看见她悲痛欲绝。

我身为鬼域渡魂差使，接魂来送魂走，了却魂的心愿，而我却，没有感情。如果对着虚空惭愧的惭愧感也算一种感情的话，那我也有感情。

我不理解她为什么哭，也不懂为何我的记忆如此空白。

死是什么感觉？

活着是什么感觉？

生来就有家人陪伴是什么感觉？

和朋友相聚是什么感觉？

与爱人相爱是什么感觉？

没有惭愧感的自由生活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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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王叫我，陪她去一趟妖界。

我去了才知道，是妖界王君办的一场家宴，来客皆是亲朋好友，她们熟络，我像个局外人。宴席上见到一个人，那人端然周正，待人接物极尽温柔，他冲我笑，我心底里洋溢起莫名的暖意，这种陌生的感觉让我害怕地想躲，却又不自觉地循着他所在之处望去，我看他，他竟也在看我。

我们没在宴席上说过一句话，四目相接时彼此避开，走时，他送我们出来，他的衣袖碰过我的手，我那一瞬间没看清路，踩空了台阶，鸿远殿有十九阶台阶，我以为我就要没命在此了，他一手握住我的手臂，扶稳了我。

他急道：“没事吧？”

我陷入他焦急的神情里，忘了回神。

十一王走在前头，叫了我一声：“沈华。”我才回神。

“没事没事没事。”

他松口气，笑道：“没事就好。”然而手却忘了松，他握得很稳，好似要牢牢抓住我似的。

“还抓着呢？该放仙子回殿了。”江国王君笑他，他才意识到放手，耳尖一下子就染了绯色。

他说：“再见沈神君。”

我道：“嗯，再见。”

晚上回去，我做了一场大梦。

我梦到一场大火。

我每隔几步就看见一个我家人的尸体。

我不知道被谁拉了出去，我又跑进火场里，我记得我有个朋友，我没看见她的尸体。

我果然在火场里看到活着的她。

即使有一线生机我也要争取，我跨过一道又一道烧起的火，可是越接近她，火势越大，即使如此我也闯到了她的面前，我要救下她，她的母亲还在家里等她回家，我试图跨过火，火太高，太烫，可她就在我面前了！

我又试了一次。

我看到一道烧起大火的房梁。

整个倒了下来。

我没有成功。

火场里浓烟滚滚，我无法呼吸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意识迷蒙之中，我记得我今天好像在等着一个重要的人。

我记得是位俊逸郎君，我记得母亲教我剪了“囍”字，我很高兴，把它贴在窗上。

被踩碎的姚黄牡丹一闪而过。

我的梦结束在窗户上的“囍”字。

醒来，大汗淋漓。

我急急掀被下床，未穿鞋就走到书案前写下几个人名字。

“曹玄鱼、庄颖别、曹中简、曹沪昆、孔小焉、蒋泽柳、李延壬、王秋湾、蒋山之，蒋蕴、蒋玉桦、杜行逸。”

这些人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拿着名单就要出去问十一王，走到门口才发现，现在是深夜。

我把名单又放回桌子上，走回床榻上休息了。今晚闭眼休息的时候，我有很多复杂的感情，“五味杂陈”真是个好词。我终于感觉到我像个人，我也有很多无法挣脱的羁绊，我想找人说话，想找人聊很多沉重的话题，我从五味杂陈中感到一种愉悦。

我不是一个空白的人，我也有痛苦。

我完全睡不着，我在等该起床的时辰。时辰一到我便拿着名单去找十一王。我是第一个跨进殿里的。她也刚来，她问我今天这么早？我说我做了一场梦，醒来写了几个名字，但一个都不认识，我问她，这几个人还在吗？

我看见她沉默半晌，说：“都不在了。”

我追问。

“阿钰，为什么神君仙君们都知道自己是如何晋仙的，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阿钰，为什么神君仙君们对我都是毕恭毕敬的？”

“阿钰，我真是因为在鬼界渡魂功德高才被晋仙位的吗？”

“阿钰，济喜国是什么地方？”

她让我叫她阿钰。

我觉得冒犯，我应该叫她十一王。

又或者，我叫她全名，姚齐钰，我从来没这样叫过，我只是觉得我叫她的名字会极其顺口罢了。

可是我又从哪里来的这样的感觉。

十一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说我生死簿看太多了，事实都记不清了，应该休假了。我没去细想她前面的话，只听到“休假”两个字。

如果学着像个普通人会带来好处的话，那不妨多装作普通。

“阿钰，我是不是有个哥哥？”

“阿钰，小焉回家了吗？”

“阿钰，我试过红嫁衣，对么？”

“你累了。是我的不是，对不起，给你分派的任务太多了，最近半年，你都休假吧。”

“好的。”

其实我后半夜想起更多，除了这一世，还有上一世，上上世……那些人的名字足以写尽十一王殿存下的宣纸，地上的每一块方砖都像一个人，天下的每一场雨都像亲人眼下止不尽的泪，忘川汩汩水流像从躯体里喷涌而出的鲜血，它一直流…一直流……直到眼前失去光。

一个个的人在我面前经历生离死别，我没想到生离死别的绳子也公平的束住我的快乐，人无望地守着家人朋友爱人，陪伴人结束生命的璀璨，我站在死的尽头，却不能送走任何我爱的人。

我想要休假。

二、复归人间时

我正式升为妄神之时，我去人间看我的庙。正值新年，万家灯火通明。街上车马络绎不绝，庙中人摩肩接踵，香火烧起的滚滚浓烟涌入天际，好似庙宇燃起大火，我怕人费心费力筑建的庙宇着了大火，人会伤心，我用神力控制了风向，化作人，一再叮嘱庙中人，注意防火。

整个正月，我都在庙里。

人请我来受香火，受贡品，大把大把地赠我钱币，烧尽了又来，一户接着一户，香炉里的香火未有断绝时。偶然瞥见，有人给我做了个木头身子，放在庙里，凤冠霞帔彩衣，雍容文雅，眼上蒙着红布条。我听见她们说等时辰，我轻笑，我早看见了。

时辰到了，来人念念有词，为我点睛。取下布条的瞬间，我开始怀疑是否有人真的能看见我。

我落了坐。

人带我出去。人簇拥着我，带我到街上去，让我受一路香火，人围着我，笑着闹着尊敬着，带我放炮仗，带我看布袋戏，带我坐着看烟花，带我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巷，老人小孩青年人，眉开眼笑说着吉祥话，盼望新年财源广进，诸事顺遂，平安健康，事业有成……一个个的愿望收入册子中，让愿望乘云飞入天际，摞满了我整个神殿。

白天，黑夜，喜庆连绵。

在新年伊始，我和我保佑的百姓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