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幸身子僵在原地，霎时滚烫泪珠滑落，滴答落入少年枕边。他的头深深埋进少年颈窝，嗓音低沉且沙哑：“你叫我什么？可不可以再叫我一声？”
他几乎是用祈求的语气来说这句话，但少年就那般静静闭眼躺着，连声梦呓都没有了。
周长安做了一个梦。
或者，读了个故事。
那种感觉他说不上来，只觉得一切事情都在自己眼前上演，似乎身在其中，又不在其中。如个观客，看着浅浅浮在幕布上流动向前的故事，无动于衷，无能为力。
如果所有的过往都要用很久以前来讲述，那么他所看到的故事，前面还有加个‘很久’。
很久很久以前。
女娲在山川河流洒下泥点成人。
人从泥中来，自然带着污浊本性，爱恨嗔痴怨争夺厮杀不断。女娲为人间混乱愁眉不展，于云庭众神问策。
有神跟她说干脆一把火烧了人界，他们本就不该存在；有神说，下界去教化，让他们洗去污浊本性，一心向善。
众神之间争议不断，忽而有个穿青袍的站了出来：“给他们的存在设限。”
众神望着不知何时立在云庭里的青袍少年。只见他面容颇好，如温润璞玉，笑时温和，不见愠色，相貌是上等的相貌，只是面生得很。
众神问：“何为设限？”
青袍答：“从生至死。起点与终点，让他们的存在从生开始，至死结束。”
“何为生，何为死？”
“存在即生，覆灭即死。”
众神又问：“设限何用。”
青袍又答：“惜生，畏死，慎行，便可少恶。”
“等人全部覆灭岂不人间无人？”
“设轮回。生出轮回，死入轮回，生生死死，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便是永恒。”
众神唏嘘，无不赞叹此为上法。
自此，生死轮回，便在人界立了下来。
有神耐不住心中好奇，终是开口问：“你是哪位神官？”
青袍笑笑：“无所谓神，无所谓官，只是西方佛下弟子阿那律，奉师命来神界修行。”
众神又望了望他身后垂至腰间墨色发丝：“佛僧也能留头发？”
阿那律柔然一笑：“师祖说，未成佛身，不用剃度。我留长发更好看。”
最后那句使得众神官腰间一闪，纷纷明白西方佛让他来此修行的用意。
他就像落在高山顶上从未沾染尘埃的白雪，纯净无暇。
光是纯净无邪，心中无恶，成仙可以，成佛不够。
成佛或渡世间恶或拯救苍生于水火。
就他那般纯净双眸，众神官觉得此子需要恶人磨。
“去幽冥渊渚吧！那里的恶魔能助你成佛。”有神建议。
又有神摇头：“没有人能真正找到那个地方。他找不到的。”
阿那律笑笑：“找不找，它都在那里。能不能找到，要看机缘。”而后，旋身下界去了。
因他是来神界修行，从西天佛金光闪闪的地方来，又给女娲提出了生死轮回策。众神便许了他个轮回神的位阶。那位阶据说很高，高到连后来的四时令主见了他都要躬身行礼。但阿那律很少回天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斩妖祟，渡众生。渐渐的，他出现的地方，妖祟不敢进犯，众生将他的神像纷纷供在最显眼的地方，祈求安康。
供奉轮回神的庙宇在人界遍地开花，阿那律欢喜回到西天佛座前，问自己是否修成正果。
佛看了他一眼：“这些事你做起来觉得是难还是易？”
阿那律闭眼凝思：“不太难。”
“不经磨难不成佛，下界重修去吧。”
“师父，是否要经历传说中的九九八十一难才能修成佛身？”
佛祖闭眼：“真正的磨难，一个就够了。”
“那是怎样的磨难？”
“机缘到了，自会出现。”
于是，阿那律又下界去了。这次他没有来到人间烟火处，而是走进鲜有人烟的荒山野岭，寻找所谓磨难。他在一颗倒下的枯树枝旁坐了很久，从天亮坐到天黑，除了看稀疏枝丫间的星星，便再无事可做。
“机缘不在这里……”阿那律正要起身，荒草丛中蹿出只白狐，‘哐啷’一声撞到树桩上瘫倒在地。
阿那律一愣，看看四周并无野兽追击，心中疑惑，上前查看那只舌头拉得老长的小狐狸。
它是只白狐不错，只是浑身脏兮兮，把那纯白污得泛黄，脖子间长了几簇讨喜的红毛。
他戳了戳那团瘦骨嶙峋：“小家伙，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忽而，白狐眼睛猛然睁开，利爪抵在他脖上，凶巴巴道：“别动，打劫。”
阿那律很是配合举起双手，身为大神击退没有修成正形的狐妖比碾死只蚂蚁难不了多少，但，一来，除了妖祟他很少杀生，二来，它眼睛真的很漂亮，他想多看会。
他微微侧侧身子，它又凶神恶煞：“再动，我就挠死你——有……没有吃的？”它那双泛着绿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身后包袱。
“嗯……让我看一看，有笔，有箫，有砖头。”阿那律往外一个个掏。
“带砖头做什么？”它凑上来看了看，眸中凶煞不见了。
“哦，是这样的，晚上睡觉的时候，枕砖头比枕空气舒服。”阿那律笑笑。
“你不会枕胳膊？”
“胳膊枕久了会麻的，起来喝水都费劲。”
“少废话，”小狐狸抢过他包袱，翻天倒地乱翻一通，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个长了毛的窝窝头。
红黄蓝绿，色彩纷呈。
阿那律很少会吃人间饭食，那块窝头还是一个月前去村子里斩妖，村民作为谢礼送给他的。
“有总比没有强。”小白狐拿了窝窝头，又蹿进荒草丛不见了。
阿那律望着一地翻乱的行囊，好脾气笑笑蹲下身收拾，心中实在好奇它拿窝头做什么，便寻着气息跟了上去。
走了两片枯草丛，他在黑漆山洞前立住脚。没等向前迈出第一步，洞里便有四五个狐狸气息飘了出来。
“哥哥今天给我们带回来什么好吃的啊？啊——这是什么东西啊？”
“哥哥，这是彩虹吧！天上的彩虹也是这样的，小四经常坐在树上看彩虹，都不知道还能摘下来吃呢。”
“不对，这是村里人常吃的窝头，只不过，换了个颜色，是哥哥特意找得好吃的那种给咱们吃的。”
看起来，是一窝狐狸兄弟。方才打劫他的小白狐说话了。
“你们别抢，一个个来——”
那样的窝头吃了不会坏肚子吗？阿那律有些担心，掌间燃起火光，冲那黑漆漆的洞里照了一照。
五只圆溜溜的眼睛齐刷刷扫了过来。
有个腿短的立马蹿过来抱他大腿：“哇，这是传说中的火吗？听说用火烤鸡肉比生的要好吃，是真的吗？”
小短腿冲阿那律歪着脑袋。小白狐立马从洞里蹿出来，将它掩在身后，看着他满是戒备：“我明明回来的时候，扫去一切踪迹，你，是怎么跟上来的？难道你不是人？”
阿那律轻柔一笑，安慰它情绪：“我只是担心窝头坏了对身体不好，想进去提醒一下。它们还这么小，不能吃这些发霉的东西。”
小白狐瞥了眼他不带一丝尘埃的青袍，冷嘲：“穷有穷的活法。只要死不了，都能将就。个中道理，你个贵人怎会懂？”
“我是不懂，只不过，我知道，每抢劫一次，你的功德就减一次。你想养活你的兄弟，首先要走正道。”
“什么是正道？”
“如果有一条路走起来很不容易，但是，你知道，前面有光亮在等着你的时候，那就是正道。”
“不明白。”
“就比如这荒山上树枝多，捡了去山下卖钱，用钱买窝头吃，虽然累点苦点，但不损功德，那就是正道。”
小白狐似懂非懂，阿那律伸手变出五个白馒头，给了它们兄弟一人一个。它看阿那律的眼神好歹是和善了些。
“你是仙还是神？”
“我是阿那律。如果……你觉得拗口，可以叫阿律。你呢，小家伙？”
“我叫……没有名字。”
阿那律仰头思索：“那遵循人间世界的习俗，你觉得叫哪个名字比较好？”
白狐眯缝眼歪头：“王二狗？”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顾幸有个曾用名叫‘王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