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之上有妖魔，妖魔之上有神佛，神佛之上有苍天。

苍天，上苍，指的是冥冥之中的机缘、宿命、神意，不可违逆。

就连六界之中最高等的天界，也只能是上苍神意的执行者。作为具象的执行者，神官们有时无法将神意完美诠释，但确实是最接近神的存在。

神官与神，不可相提并论，说的便是此意。

飞雪落在阿那律身上，将他血液冻结。

天罚飞雪不似寻常人间冬雪。它冰冷彻骨，不管拥有多么强大的法力，会逐渐在冰冷中封禁。

阿那律的脚步越来越沉重，霜雪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不光要忍受‘虚无’折磨的痛苦，还要抵挡来自天罚飞雪的寒冰。

他终于走不动了。

他的睫毛、头发都沾满霜雪，骨头似乎都被冻成了渣滓。而他怀里的顾幸，因为承受不住彻骨冰寒，已化成白狐原型，蜷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我知……我不该为一人杀千人，我，错了……”

阿那律倒在地上，望着阴霾死寂的天空，“但是……可不可以，放过阿幸，可不可以……只惩罚我一个，求求你……”

上苍似乎没有听见，狂风依旧裹着飞雪呼啸而来。

冰天雪地中，天地模糊了边界，白茫茫令人绝望的冰寒中，青袍将小狐狸搂在怀里，用他已经不太温暖的身体为其遮风挡雪。

在他将要陷入昏迷时，大雪中飞来一束金黄的光。

阿那律虚弱睁开眼，看见圣剑绕着他盘旋，似乎在焦急为他驱赶风雪。

“你走吧，这是天罚，不是普通飞雪，很难熬的……”

他终是在彻骨冰寒中无力昏了过去。

当阿那律再次睁开眼时，躺在了云雾缭绕的神殿。

这里是……

云庭。

他第一次来到天界献出轮回策的地方。

他这是已经死了吗……阿那律艰难坐起。

他的身体不似方才那般难受，似乎有人替他清除了‘虚无’，同时也尽力将天罚飞雪的冰寒降到最低。

隔着缭绕云雾他隐隐看见神殿上方的人影。

那人说话了。

“是圣剑带你来的，它承受天罚飞雪彻骨冰寒将你载了回来，自己差点断成了两截。你将它唤醒，便是它永远的主人，恭喜轮回神得此忠仆。”

这个声音，阿那律已经许久没有听过了，自从他成为轮回神之后，便很少会回到神殿上。

他已经很久没听过天神的声音了。

今日是他时隔百年，再一次见他。听起来，天神似乎很疲惫。

“你放心，狐妖并没有死。只不过他的身体受‘虚无’重创，已受不住圣剑御风飞行，我已派神官将他安置在人间，好生看护他……”

阿那律并没有同天神道谢，他疲惫眸子审视着云雾缭绕下的人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虚无’是天神故意让夜魔偷走的吧……”

隔着影影绰绰的云雾，天神未置可否。

阿那律又接着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为何天界在这场征战中会节节败退，但我知道，天神故意把‘虚无’给了魔界，让他们用在阿幸的身上，想用阿幸的生死逼迫我加入这场征战。毕竟，只有主人才能解除法器的神力，对吗？”

天神终于从缭绕云雾中走出。

在阿那律的记忆里，天神不光有着六界之首的地位，也拥有着六界之首的相貌。容祈殿下的美貌多半承袭于天神。但现在，天神那张脸模糊不清，整个身体都笼罩在半透明的光圈中。

阿那律怀疑自己眼睛受了‘虚无’和天罚飞雪的双重影响，又看不清东西了。

天神走近，给了阿那律一个模糊不清的笑：“轮回神听说过神灭吗？人间有生死轮回，死后有新生，但作为神，一旦神灭，便归于虚无，”他叹了口气，“不光是我将要神灭，古老的一批天神，都即将神灭，在这之前，始母神同几个老神早已神灭了……这也是为何天界会在征战中节节败退的一个主要原因。我们需要你的加入……”

阿那律自然不接受邀请，他话锋一转说道：“我一直在想夜魔为何会在短短数百年间变的如此强悍，在杏花镇的时候，我与他交手过，那时他差点死在金光绞杀下。”

“上苍让世间万物阴阳共生，黑暗与光明并行不悖。既然神仙立在圣洁之下，为世间洒下光明，夜魔也能滋生在黑暗之中，仇恨，怨气，苦难，世间所有与光明相对立另一半都能助他成长。光明与黑暗对立，双方此消彼长。很明显，近百年来，天界神官风气不好，光明消退，黑暗疯涨。夜魔由此法力激增，毫不夸张的说，他现在的法力已经不逊色于鼎盛时期的我了。若神不分邪恶，我是光明之神，那他则是黑暗之神。不光是他，整个魔族也借助黑暗的滋养，法力变得十分强大，这也是天界不敌魔界的另一个原因……”

天际越积越厚的乌云，雷鸣隐隐在其中闷声响动。

“我知夜魔要颠覆六界之序，必定会从你入手，我知他怂恿人类烧毁神庙是为了毁掉你的信仰和理想，逼你崩溃。但他不知你还有你的狐妖，我不知你会为你的狐妖不顾你的苍生，会放弃铸造护佑罩亲自去解救他，更……不顾一切，亲手杀死你救赎过的苍生……”

天神埋下头，似是在忏悔：“原本我只打算放任魔族用‘虚无’伤狐妖，你为救狐妖来神界求我，为神魔大战助力，但……我不知你会在明知那是‘虚无’的情况下，自甘受伤，更无法预料，会引来天罚……”

现在，轮回神的法力受到重创，就算他加入，也无法改变天界即将败退的事实。

天神说道：“现在，狐妖已无大碍，只不过需静养数年才能恢复如常，轮回神且带着他避世去吧，只要你能在天罚中挺过来……”

天罚飞雪之后还有雷劫，这一关远远要比飞雪难熬，以阿那律现在的身体，挺过雷劫，不是件易事。

阿那律支撑起虚弱的身体，望了眼乌云间的闪电。

只要有阿幸在，他可以熬过任何难关，任何。

只要阿幸在，就够了。

阿那律拜别天神，转身离开时，天神叫住了他。

“你别怪阿祈，他早在很久之前便看到了现在发生的事，那孩子心善，总是想阻挡这一切的发生。但，天命不可违，我已将他定在时间轨上，等尘埃落定后，才会放他出来。”

阿那律回身望着天神，从那张模糊的脸上，他似乎看到容祈那张脸。那张总是拼命阻挡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的失落的脸：“殿下是个很好的人……如果，殿下被放出来时，我早已死于天罚，那么请天神转告殿下，谢谢他为我和阿幸所做的一切……”

阿那律还没说完，一位神官便跌跌撞撞飞了进来。

他身上有大火燎烧的痕迹，满身鲜血，很是狼狈。

神官看了阿那律一眼，便跪在天神面前哭喊道：“不好了，天神，有个鬼灵拿着‘虚无’闯了进来，他接连杀了几个神官，把狐妖给劫走了——”

云雷滚滚，从天际翻涌，声音越来越近。

“阿幸被劫走了？是什么样的鬼灵？”阿那律揪住神官的衣领，紧张问道。

“是……他浑身是血，一双手……是白骨爪。他拿着将要熄灭的‘虚无’找上门来，接连杀掉为狐妖疗伤的神官，然后，就那么带着狐妖飞走了——”

是若风……

他为何还没死……

阿那律转身对天神说道：“给我几个神官，我要去救阿幸回来！”

天神拒绝：“你遭受‘虚无’重创，且天罚飞雪的冰寒仍在体内，就算是你亲自去寻，找到了人也不一定能将他带回来。我会派几个神官去找，轮回神就安心养伤吧。”

“不行。”

阿那律知道大多数的神官是个什么德性，他们不会为了找一只狐妖拼尽全力，就算是阿幸死了，他们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阿那律在天神面前跪了下来。

西天之人，本不必在天界讲规矩，但这是第二次阿那律跪在了天界的地盘上。

“请天神交出真正的‘虚无’。”

天神为阿那律的才智折服，问道：“你怎知那不是真正的‘虚无’？”

“若是真正的‘虚无’，那个鬼灵不会活到现在，我受了‘虚无’反噬的千次回击，却依然能在天罚飞雪中熬过来，想必，那并不是真正的‘虚无’而是靠它引燃的衍生。”阿那律平静回答。

“你既然已经受过衍生‘虚无’的重创，便应知道若是真正的‘虚无’，杀伤力巨大，且使用它的人会血枯而亡，连我这个主人都救不活。”

“所以，天神在使用虚无的时候，便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吗？”阿那律抬眼，“既然你故意让人偷走的是衍生‘虚无’，那么，将真正的‘虚无’引燃的是天神自己吧……”

天神无奈笑了笑：“我既注定将要神灭，便不在乎早晚，我年少傲慢时，想凌驾于黑暗之上，练造出这样一种邪恶的法器，到生命尽头，也到我为此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天际间传来轰隆雷声巨响，道道闪电霹雳而下，带着令人生畏的力量。

阿那律缓缓说道：“我有办法灭了夜魔，只不过，我有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