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极高大的喷泉，有两层楼那样高。
底部是个扇形，刻了八十八个钢琴键。喷泉周围立着四根石柱，每根石柱上刻的都是蛇身缠绕三戟的图腾。
“这么高的喷泉还是第一次见。”
阿施说，“它长得这么咋呼，是不是音乐节当晚要用来做什么？”
顾幸‘啧’了一声，踩着扇形的钢琴键，“别再是这些钢琴键当晚都会被施法，谁踩上去谁就掉进白风庭的陷阱里吧……”
“卧槽，”阿施后退几步，往里探了探头，“不过，钢琴键足足有一个肩宽，刚好可以埋一个人，说不定真的有陷阱。长安弟弟，你觉得呢……”
阿施转身寻找少年，发现他正围着喷泉认真找什么东西。
“长安，你丢东西了？”顾幸问。
阿那律摇摇头，他蹲在地上观察喷泉底座，“哥哥，我在想这座喷泉的水源在什么地方……给这么大的喷泉供水可不是件容易事……”
他抬眼，发现顾幸正出神望着他，仿佛透过冬月冷冽的光要把他看穿似的。
“哥哥……你……”
阿幸，按你的脑子，应该不会这么快发现我吧……
果然，顾幸笑了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示表扬：“还是我们长安厉害，一眼就能看见寻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要按你这么说……这底下不会有个井吧？到时候把我们都给吸进去，好给夜魔转生献祭。”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座喷泉的水源地是默里江……”阿那律欲言又止，他只能点到这里了，再点下去就不礼貌了。
顾幸和阿施都愣在了原地。
——“是啊，哥哥怎么没想到呢……”
——“卧槽，那么些江水喷过来，白风庭是想淹死大家吗？”
“咻”的一声，从风中呼啸而过几只黑羽箭，直直冲着地面上的三人射了过去。
顾幸反应迅速，弹出一道金光将黑羽箭给击碎了。
黑羽霎时化作一团黑雾，带着千钧重量朝三人涌了过来。
顾幸立刻布下护佑罩，将三人结实围住，黑雾在金光堵截中纷纷退散，化成凄厉鬼哭。
地上又冒出团浓重黑雾，缠绕着张丑陋的脸。
是月女。
顾幸将阿那律掩在身后，嗤笑：“上次见你是黑天，这次你大白天冒出来，瞧着比上次更丑了。”
月女咧着半张嘴，恶狠狠呲牙：“狐狸，你嚣张不过几日了，除夕夜我要让你变成直挺挺的死人。”
“不不不，”顾幸摇着指，一副欠打的表情“我是个仙，很帅很帅的仙，即使是死了，也得是婀娜多姿的死仙。”
月女气得无话可说，从袍子里散出片黑雾将喷泉结实围住。
“你们不想死的话，都离喷泉远远的！”
顾幸了然一笑：“原来白风庭要你来守这座喷泉，但……就算是要我们死，不也得是除夕夜当晚吗？你们，白风庭，要的是除夕零点旧岁与新年结交之时，让夜魔的残念复活吧……”
他向前迈了几步，离月女不过半臂距离。
这么近距离看着，她脸上被烧烂结痂的残痕像极了歪歪曲曲的蚯蚓，半个眼珠都被烧焦，看得顾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直接……
吐了出来。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月女气得甩出黑雾，落在广场空地上连连炸出许多坑。
顾幸直起身：“对不起啊，实在是没忍住。”他擦干净嘴，又拧开旁白的水龙头清了清口，“也不跟你迈关子了，今天我来是见白贵久的。让他出来见我。”
月女狂笑，黑雾骤然聚集成一只黑羽箭：“他也是你能见的？我再说警告你们一遍，再不走的话别怪我不客气了。现在是不能杀你们，可是没说不能伤你们，只要吊着一口气活到除夕夜，怎么着都可以。”
“哦？是嘛……”顾幸挑了挑眉，“可为何到你跟前你也不动手？就算是把我们捆了丢在角落里，一直等到除夕夜再给放出来杀了也可以。”
阿施急了：“卧槽，老大，你特么脑子长毛了，怎么净给他们出主意？”
顾幸没理会身后的咬牙声，坐在喷泉边上看了看：“我猜得没错的话，白风庭依然没有头绪找出失踪的三分魄，所以现在他正在通过某种方法，想把它们找全，对吗？”
他在阳光中微微一笑，看呆了月女，又仰头冲楼上喊：“白贵久，你特么看够了没，给老子出来——”
顾幸的声音在空寂教学楼之间回荡，惊出了几只乌鸦，其余便再生灵出现了。
他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们跟着白风庭多么嚣张，原来也是个缩头乌……”
‘轰隆’一声震耳巨响，似乎连天地摇了几下，眼前的景象倏而变幻了。
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的附中，教学楼慢慢消散在众人视野，冷冽冬阳在铺卷而来的黑暗中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漫无边际的黑，黑得似乎连喘息都不能够了。
渐渐的，周围开始亮起点点火光，一簇簇朝这涌来。
死寂的风中传来人语，噪杂混乱不知在愤怒什么。
他们似乎身处于某种幻象之中，流光与风皆穿身而过。却不能控制自己从中跳出来。
顾幸觉得自己仿佛是落在蛛网上的猎物，身子被牢牢黏在了流转的虚像里。
“长安——”他喊了一声，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顾幸有些慌了。
他不该将少年留在这，他应该在月女出现时就把他送走的。
可是……
他为他心中的念头感到可笑。
不会的……
周长安只是周长安，怎么可能是阿律回来了呢，不会的……
举着火把的村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愤怒面孔狰狞穿过顾幸身体向前跑去，顾幸回头一看，那是……
最后一座轮回神庙。
那里立着最后一座轮回神像，正垂眸怜悯望着世人。
光影再次扭转，轮回神庙柱旁走出个青袍，他那双纯粹的眸子里满是疲惫，他曾经不沾染尘埃的衣袍浸满鲜血，怀里那个人面色苍白，已奄奄一息。
近千个村民举着火把拦住他的去路，他看了看怀里的人，流泪掏出袖中的长萧缓缓吹起绞杀的曲。
金光杀死了受虚无影响注定死亡的人，却也实实在在死在了轮回神的手里。
幻象瞬间开始滴血，变成灼眼的腥红。青袍在红光中默默忍受金光绞杀村民的反噬，金光每一次绞杀，受虚无的影响同样也会反噬到他自己身上。
他满身是血，伤痕累累。
“不——快醒来——这是梦，这是幻象——”
顾幸施法挥散出一片又一片的金光，可越是出击，阿那律绞杀村民的场景便越是重复出现，那些哀嚎，那些鲜血使得周围幻象越来越红，红得发黑。
长安在哪里，阿施在什么地方？
顾幸亮出掌心的狐火，四处在幻象中奔走。
阿那律身处同样的幻象。
那些模糊在万年前的景象再一次冲撞袭来，再一次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些落在村民身上的金光绞杀似乎时隔万年又一次次落在了他的身上，痛极了。
他闭目凝思，不再去看幻境中的景象，不再去听村民的哀嚎。
他曾经是错了，他曾伫立在光明之下的身上沾了污点，可他经受飞雪雷劫之罚，魂飞魄散在六界游走，历尽千辛万苦入轮回转世为周长安。
他错了，他也赎罪了。
他再一次仰头看起了朝日夕阳，重新来过。与他的阿幸一起。
白风庭，你想拿万年前的黑暗挡住我生命的光，摧毁我的防线，可你错了，我没有那么脆弱。
我不接受往昔的束缚！
阿那律念咒唤出耀眼绿神光，却忽而看见昏暗中四处焦急奔走的人。
他口中在喊些什么，但阿那律听不见。
他熄了掌心中的神光，回到少年周长安的角色里，做出一个十七岁少年该有的反应。
顾幸借着狐火的亮光，终于勉强看到蜷缩在庙柱一角的单薄身影。
少年抱着瘦肩，瑟瑟发抖。
“长安——”顾幸飞奔过去，拼命呼喊着少年的名字，可他依旧痛苦抱着肩，泪珠从眼角一滴滴落下。
很明显，他听不到。
很明显，在这个幻境里，他们都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孤零零一人。
少年抬起模糊泪眼，怔愣望着眼前的人，他开口说了什么，但是顾幸听不见，他只能通过口型判断少年说的话。
‘有个跟我长得很像的神，他杀了人……’
顾幸心疼极了，他俯下身紧紧抱住了他。
他想说很多很多的话，但在幻境里都传达不出去。
他挥手散出一团金光，在浸满黑红底色的幻境中洒出几行金光闪闪的小字。
‘神爱世人，但不需要平等包容坏人，神的手上从未沾染过无辜人的鲜血；
神也会犯错，所以不要苛求自己；
神不是一个人，所以永远不要孤零零一个人承担所有；
轮回神的身后永远站着狐妖，阿那律的身后永远站着顾幸；
这世间最后一座轮回神庙是顾幸的心，只要阿幸的心不死，最后一座轮回神庙将永世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