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历74年，石北镇。
“边边，你和我去市里面念书吧，我爸说这儿的学校不好。”
“不去。”
“我爸说他可以资助你，他那么有钱，不在乎这几个。”
“无功不受禄。”
“没有的事！我妈说以后我家的产业都是我的，总要有几个自己人帮忙，我都想好了，皮皮和麒麟老是觉得我蠢，以后我有钱了，你去我公司当总经理，我给你买车买房，但是，反正，你就和我一起去念书吧。”李江海的脸上带了焦急和烦躁，两只手反复翻转，两眼带着一点哀求望着眼前的人。
“啧，”齐耳短发的少年倚着栏杆问着寸头的少年，“江海，你说读书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了，我的读完书才能继承我家的家产，这样我就有很多钱了，就可以过上自由逍遥的生活。”
“你又知道什么是自由逍遥的生活了？”齐耳短发少年脸上有了点笑意，仔细一看，面部轮廓更为柔和，穿着大大的黑色运动服外套，脖子上挂着校牌，写着“江边”的名字，原来是个利落的女孩。
“有钱就自由逍遥了。” 李江海抿着嘴，挠了挠后脑勺，“我爸比我有钱，他就可以教训我，我妈比我有钱，她就可以买喜欢的东西，我想训我爸，他老是板着脸，我也想买新的游戏卡，我妈不干，要是我有钱了，我就可以训我爸，可以买新的游戏卡，还不自由逍遥？”
江边转过头望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皮皮和麒麟对你挺不错的，你多听听他们的话。”
“不听不听，上回李家的老大凶我，他们都不帮我。” 李江海叉起了腰，摇头表示坚定拒绝。
“你要是别老是去扯李家老幺的头发掀别人裙子，别人大哥也不至于堵到你们教室骂你。”
“她好看。”李江海忽然害羞了起来，摸摸自己的脸，“我喜欢她。”
江边叹了口气，“所以让你多听听皮皮和麒麟的话，看看文学作品，学习一些绅士的品格，没事少看些怨种少女小说。”
“你去市里念书，以后你就可以帮我选书了。”李江海把话题拉回正题，“那你要和我去市里读书吗？”
“不去。”江边扬扬头，“我有自己的打算了。”
李江海没了办法，学着江边之前的叹气，大大的诶了一声，拍拍江边的肩膀，“没办法了，你以后读不上大学也没关系，大哥以后会努力挣钱的，你不读书就不读吧，毕竟赚钱养你们就是大哥的宿命嘛！”
“嗯哼。”
“嗯？”
“加油！”
黄昏了，太阳要落不落的，江边的影子拉的老长，她提着一个塑料袋，装着两瓶冰啤酒，走在碎石路上，玻璃酒瓶碰撞出叮叮叮的声响。
她慢慢走到柏油路上，不远处有所学校，是她就读的初中，走到门口的岗亭，她从铁门外伸手进去敲了敲门，一个精神抖擞的中年大叔穿着保安制服打开了门，袖子上绣了王成两个字，看着江边手里的冰啤酒，咧着嘴笑了笑，“靠谱，今天教你一招新招。”
“谢谢王叔。”
“甭谢，你是块学拳的料子，女孩子嘛，学点东西防身也是应当的。”
“王叔。”江边看着接过冰啤酒的王成，认真的说，“我以后不念书了，我想去当兵，我听人说当兵管饭吃，还有钱拿。”
王成笑了笑，小孩子嘛，天马行空也是正常，但想了想，这个小孩从来都不开玩笑，王成把校门打开，让她先进了保安岗亭，给她倒了杯开水，认真的询问：“你爷爷怎么讲？”
“我还没告诉他，我想问问你去哪里能当兵，先去了再说。”
“那可不行，你没问你爷爷，怪不得你不知道。”王成说道，“当兵不要未成年的小孩，得高中毕业才能去当兵。”
“你不也没念高中？”
“我们那个时候有几个能读高中，那都是知识分子，时代变了，现在起码得高中毕业才能去当兵。”王成想了想，再劝了一句，“而且你现在的体能水平，别人不会要你的，太弱了。”
王成再顿了一下，提出自己的建议，“以前我当兵的时候，女兵一般是搞文艺的，你要是想进军营，和我学打拳不太合适，不如去学学跳舞，你肢体协调不错，练舞应该也没啥问题。”
“我想当军官。” 江边犹豫了一下，“得上战场才能当军官。”
“那你更要读书了，”王成举了例子，“我初中毕业出去当了10年兵，结果回来分配到这里当保安，我们小队长后来倒是当了军官，他是高中毕业，现在要当军官，起码得是个大学生吧。”
江边沉默了，仿佛在思考念大学的可行性，片刻后，又振作起来，清澈的眼睛望着王成，“今天教我什么新招，走，去操场。”
“成，”王成见她像是有了主意，也不在多说，起身推门就要往操场走，“教你点狠的，你要是真想当兵，以后咱们多走走实战，做好准备。”
“叔。”江边叫了他一声，“以后我有出息了，还给你买酒喝。”
“行啊！”小孩的承诺嘛，虽说不会实现，但说出来的时候诚心诚意的，总是带着热忱，只是听听也让人高兴起来，王成的步伐也更轻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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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分别的前一晚，学校围墙旁的黄角树下，五个黑黑的影子晃来晃去，其中三个缩成一团，在树下跪着，压低的声音响起，
“皮皮你也跪下来呀。”
“不成，我喝酒过敏，你们搞你们的，我帮你们盯着。”
“那小欢一起？”
“我是女的。”
“女的怎么了，江边也是女的，我们今天结为兄弟看的是人品。”
“可是桃园三结义也只有三个，多一个就不灵了。”
“也有道理。”
“海哥，别问了，快点起头，跪的我膝盖疼。”
被旁边的人喊了一声，海哥总算是开始走起了流程。
“念李江海、顾麒麟、江边，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妹，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其中一人拿起了一个碗，抿了一口，递给下一个人，也抿了一口，最后那个接过碗一仰头喝光，旁边站着的两人轻轻地鼓起了掌。
三人互相拉扯着站了起来，其中高些的那个拍了拍旁边站着的人，“小欢，书上写的不是桃园吗，咱们这个树他靠谱吗。”
被叫到小欢的开了口，“桃园里也不是只有桃树，说不好还有梨树橘子树，这棵树是全镇最大的了，咱们还专门为他翻了墙，心诚则灵嘛。”
“说得对，”高些的那个声音高兴起来，“心诚则灵，走，我们吃烧烤去。”
五人结伴从树旁的围墙挨着挨着翻了出去，沿着田坎往大街上走去。
街边的烧烤摊围坐一桌，李江海对老板喊道，“叔，切一斤核桃肉，烤二十串肉串，二十串虾，二十串玉米，来份花生米，再来四瓶啤酒。”
“不成，不是叔说你，小孩喝什么啤酒。”老板摆摆手拒绝。
“叔，你就拿四瓶给我们吧，”江边露出脸来喊了一声，“我哥明天去市里念书，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见面，我和我爷爷报告过了。”
“小边啊，”老板见江边说了话，笑着去拿啤酒出来，“江老师同意了？我们小边这么小就能喝酒了，真厉害，叔给你拿啊。”
“谢谢叔！”
李江海举起杯子，“明天我就走了，来，我们干一杯。”
众人举杯，玻璃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花生下酒，越喝越有，两杯下肚，除了喝水的皮一夏，大家都有了些醉意，李江海拉着顾麒麟一口一个二弟，顾麒麟两眼发直，随李江海说什么都一一点头答应，何尽欢用手臂支撑着椅背，手撑着下巴，背微微弯着，抬头望着夜空，不知道是在看星星还是在看其他的什么，江边往皮一夏那边靠了靠，问道，
“你怎么不一起？”
“我不能喝酒。”
“我不是说喝酒。”
“你说你们那个结拜仪式？”皮一夏眼神闪烁着瞟了一眼旁边的好友，撇了撇嘴，“不成，我可是个讲究人。”
“呵，”江边笑出声来，“得得得，年纪不大讲究不少。”
“得了，幼不幼稚。”
“幼稚些也只能随他咯，这一次不比以前，保不准以后就见不到了。”
“你倒是看得开。”
“没有你看得开。”
何尽欢忽然转头望过来，两人默契的闭嘴，碰了碰杯，何尽欢皱皱眉，不知道这两人又在打什么机锋。
李江海是被人架走的，凌晨有一辆小轿车来接他，人已经喝得烂醉，司机没有办法，只能把人架起来运上车，悄悄地就离开了小镇。
生活归于平静，江边过上了念书，跑步，念书，打拳，念书，和朋友们聊天的日子，直到高中毕业。李江海说的对，镇上的高中实在是教学水平有限，四人成绩在学校里也算是名列前茅，但拎出来放在全市，也就中等水平，江边勉强以超过录取线多一点考上了元山市本地的警察学院，皮一夏考取了艺体生，进入了元山市二流的舞蹈学院，顾麒麟没考上，家里征求了他的意见，没复读，让他回去帮着跑生意，何尽欢则是以恰好的成绩恰好的考进了临海市教师学院。
高中三年，李江海不断的往小镇寄信，多数是寄给江边，少数是寄给其他小伙伴，讲自己念高中认识了好些人，都是父母的同事啊合作伙伴的小孩，但是他们笑得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假的，可是自己也得和他们一起笑一起玩，不然他妈就要断他的零花钱，周末也得上补习班，只能晚上给大家写信，然后托管家寄出来，最近收到了一封信，“之前在补习班里遇到了一个好聪明的女孩，又聪明又漂亮，就是不爱笑，不爱笑好呀，比那些假笑的可爱多了，就是别人家里更有钱，等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我就鼓起勇气去告白。”哦，李江海报的是国外的青藤金融学院，他爸想让他去考国际警察学院，他不愿意，好在他们家他妈说了算，于是顺理考取了青藤金融学院。
江边想了想，聪明漂亮的女孩，啧，单漂亮还有机会，要是聪明，自己这个哥哥估摸着追不到啊，好歹是自己大哥，还是鼓励鼓励，于是回了信，“加油。”有点敷衍，加上了一句，“你可以！”
很快就有了回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边边，你有嫂子啦，等你来市里念书一定要来见见，她叫云想，你怎么还没有手机啊，很便宜的，要不我给你买一个，麒麟他们都把电话号码给我了，你什么时候来市里？下周我们要去水国旅游，我和云想一起去，云想说她早就注意到我了，我们俩算不算是一见钟情？这次出国旅游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哈哈哈哈。”
江边一看，这不是巧了吗，于是提笔回信，“海哥，先恭喜你能告白成功，有一事与你商议，我打算去水国找王叔的师傅学学拳击，但爷爷可能不会同意，既然你要去，就帮我打打掩护，就说带我去水国玩去了，拜托大哥啦。”然后再信纸右下角画了一颗简笔画的树，把信折好。
江边将信寄了出去，遛达着就学了学校岗亭，王成将门开着，两条凳子并排放在太阳下面，王成见江边来了，招呼她过来坐，江边过去坐下来，靠着身后的铁门，眯着眼睛晒起了太阳，王成见她不开口，还是没忍住，“一定要去？”
“叔。”江边没有睁眼，声音没有起伏，三年了，头发还是只有那么长，“爷爷奶奶把我养这么大不容易，我从小和您学拳，吃了你不少东西，这回去市里念书，就算学费凑出来了，我去学校了吃什么喝什么？总不能为了念书，让我爷爷奶奶饿着肚子吧。”
王成还是欲言又止，江边又问，“还是王叔有什么绝技没有教给我，担心我出去被别人打断腿？”
王成叹了口气，“我会的都教你了，只是……出去了就不是打断腿的事情了，你……你早去早回吧。”
“那是，放心吧王叔。”江边站起身来，“振华在读书上的确缺了些天赋，要不您也教他点其他的？”
□□是王成亲哥的儿子，他嫂子在生振华的时候难产死了，他哥前年在工地干活的时候掉下了楼，没救过来，有些远方亲戚，都是不靠谱的，现在就只有王成这个叔父了，王成把人接到身边带着，□□才刚念初中，老实又内向，不太能读书，长得高高大大的，江边也帮他补过习，实在是缺了一些天赋，她也是真心为振华考虑，既然读不进去书，不如学门手艺。
王成眉头的皱纹又皱的更深了些，“念完高中吧，就读本地的高中也成。”
江边不好再劝，便说了句，“尽欢她爸到时应该能带他，多少可以照料一下。”
“知道了，何老师那里我会去拜托的。”
“那我就走了，老师。”
王成的手指颤了一下，应了一句，“嗯。”
江边转头就走，再见面，就是一个月以后了。
一个月的时间，江边和李江海是一起回来的，江边磕破了头，左手小臂骨折，李江海则是断了一条腿，说是在外边出了车祸，人是李江海带出去的，自然得李江海回来赔罪，李江海的父亲李杰带着两人回到小镇。
江边的爷爷是李杰的老师，李杰年幼时父母常年外出务工，家里没有老人帮忙，房子也是危房，没钱修，只能把李杰放在学校，白天读书，晚上帮着学校食堂擦桌子，晚上就住在后厨，每年打点学费和生活费回来，江边的爷爷是他班主任，李杰读书用功又聪明，看着又实在可怜，就让他回自己家和自己的儿子江潮一起住，李杰从10岁就和江潮一起读书，同吃同住。
江潮一直叫他哥哥，他却没能将江潮带上正途，如今自己的儿子又带着侄女出去闯了祸，他简直，诶，甚至没有脸去江老师面前请罪。
是夜，江边和李江海悄悄的叫上了皮一夏，还是原来的烧烤摊，还是原来的老板，李江海熟稔的很，“叔，切一斤核桃肉，烤二十串肉串，二十串虾，二十串玉米，来份花生米，再来四瓶啤酒。”
“成，等会儿就来。”
何尽欢提前去了临江市，顾麒麟跟着跑货去了还没回来，当年的五个人只剩了三个。
皮一夏倒了杯冰水，点了点江边，“您这头上，真受了伤？”
“哦，这个啊。”江边指了指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脑袋，“那哪能啊，这不是头发玩没了，遮掩一下。”
“包的……可爱了些。”
“你是不是想说像个憨包。”
“你自己讲的，我可没说。”
“得了，别聊了，说正事。”李江海像是成熟了很多，有了大哥的样子，“你们俩都在元山市，两人又离得近，以后互相照料些。”
皮一夏迷惑了，这是需要拿出来讲的事？“那当然。”
“不好意思。”李江海按按眉头，“和城里那些人客气来客气去，废话越来越多了。”
“那倒没事，你以前废话也不少。”
“皮皮，你要不和我出去合租，住学校外面？”江边抬起啤酒喝了一口，“别怕，我罩着你。”
“你出去……”皮一夏捧着冰水，手心热热的，“搞到钱了。”
“费了些事，”江边把左手举起来晃了晃，“被人打断了，索性对方有钱，赔得起。”
“那这个怎么回事？”皮一夏朝李江海抬抬下巴。
“这个是被别人坑了，哈哈。”江边揶揄的看了李江海一眼。
“我对不起边边。”李江海捏紧了拳头，眼圈一下就红了。
“别，哥，忍住啊哥，快憋回去。”江边笑着叫他，“你断腿又不是我断腿，你要哭可别拿我说事。”
“是那个云想？”皮一夏一想就想出了谁该出现而没出现，“怎么，和她有关系？”
“别人在外边有男朋友，他属于被小三还被抓包。”
“嘶。”皮一夏倒吸一口冷气，左手使劲拧了一把大腿，以免自己笑出声来，“节哀。”
三人对视一眼，提起杯子，干了一杯。
喝完酒，皮一夏自己回家去了，李江海和江边一起往家走，李江海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哥，”江边叫了他一声，“你刚到我家的时候，就说你是我亲哥。”
“嗯。”李江海闷闷的应了一声，“你还打了我一顿。”
“上一辈的事情，他们自己去了结，我当你是亲哥，断根骨头算什么，又不是掉脑袋。”江边快步走了两步，声音从李江海前边传来，“但是你要是一直这么萎靡不振，那我倒觉得这根骨头断的不划算了。”
李江海笑了笑，精神稍稍振奋了些，“你跑我前面去干嘛。”
江边没有回头，“书上说，讲道理的时候要摆出世外高人的样子，你现在看我的背影，是不是特别伟岸。”
“嗯，”李江海也快走了两步，“还行，比我还是略差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