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骑射俱佳的小战神竟也有失手的一天,这可着实是件稀奇事了。
许少行没说话看了帝王两眼,随即心里就明白了过来。
姜衍从小就黏望宁黏得很,还霸道得紧。
一同养在宜贵妃宫里,姐弟二人的感情也自是比别人身后。
现在望宁真要嫁人,他这个做弟弟的心里指不定怎么难受呢?
“阿姐真要嫁人,”许少行有意打趣他,“嫁给我难道不好吗?”
“已故的太皇太后是臣的姑母,臣的父亲更是赢得先帝赞誉过的文人风骨……”
“如今通济运河已然修成,北突厥定然安分不少。等臣再博个功名回来,也算堪堪配得上阿姐了!”
他边说边含笑打量着帝王的神色,姜衍比他们年纪都小些,小时候虽然也是个闷葫芦,但偶尔也能看出些小孩性子。
他还记得当年在崇文馆的时候,这小子偷偷地把望宁给他准备的糕点全都咬了一口,就是为了不想让他吃!
登上皇位这几年却不知怎的猛然脱胎换骨了,莫名还有几分姜玉煊的样子。
说话做事都慢条斯理的,一副文弱书生气,让人看不出一点儿当年让北突厥吓破胆的战神样子。
正想着,只见帝王神色如常,挥手发球,声音里莫名藏着一股冷意,说话倒是一本正经的。
“孤记得,许家跟沈家没什么血缘关系吧?”
许少行一征愣,如此看来,还是有几分当年的样子的。
反应过来他的言下之意以后,嘴角又撇的都能碰到黄河。
那以后只准他叫阿姐了呗?
虽然“阿姐”这个叫法,确实是他年幼时无聊,又见姜衍这副离开了望宁不行的样子,着实有趣,这才跟着姜衍学着叫的。
不然他这个太皇太后的侄儿,无论怎么论都不该喊望宁一声阿姐的。
其实平日里也只偶尔私下叫一叫,比起真正的姐弟,更像是个诨号、玩笑。
一年还叫不上一两句。
如今突然被皇帝酸里酸气地纠正,倒让许少行一时有些无言。
“说真的,我有时候都怀疑,不会是陛下舍不得阿姐……”
他话还没说完,姜衍便突然挥舞球杆——让马球朝门洞飞去,只留下一句,“这一局的彩头是太和殿后那把乌金长弓!”
话落,他身下红驹也随之飞奔。
“怎么还耍赖啊!”许少行大声嚷嚷着,“开始都不喊一声。”
他驾马紧追,即刻就把调侃话忘到了一边。
顷刻间,二人打得火热。
幸亏建平不是很想打马球,望宁看着马球场下你来我往,争奇斗艳的二人,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个想法。
早上建平来得又快又急,望宁红肿处还没来得及抹上些清凉膏药便被她拉来迎人了。
——幸亏她只用陪着建平在看台上坐着,要是她拖着现在的腰腿上马,大概是生不如死的。
望宁看着台下二人你争我夺,飞起跳跃……
她动都不想动,那人却生龙活虎的很。
汗水从鬓发间滑落至胸口,隐若现间能看到衫下起伏有力的线条。
望宁微垂下眼眸。
却听“啧……”建平勾着唇角,意味不明,“这一看就很能折腾啊。”
望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原本平躺在马背上姜衍突然一个有力挺身,即刻坐直起来。
风声呼啸而过,劲腰在衣衫中若隐若现。
望宁连忙瞥过眼去,一张俏脸烧红一片。
一句有感而发脱口而出后,建平才想起自己身侧的望宁还是个未经人事的。
在江南时陪着她说话的,都是和她一般的人妇。
江南与外邦商船来往众多,因而民风也比帝都开放些。
这种连荤话都算不上的句子,她在这四年里是讲惯了的,可只怕望宁大概是第一次听。
她看着望宁有意转过去的桃粉侧脸和那红得能滴血的耳垂。
成亲去江南后,哪里见过这般纯情的姐妹,因而心中起意逗她。
“说起来,本宫其实也不太懂太后为何执意要给你找一门亲事。”她靠近望宁,手还轻轻拍了拍望宁的肩膀。
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信本宫的,比起嫁人,你出宫立府养几个英武男儿,那日子才叫快活。”
“建平——”
望宁的耳垂这回是当真要滴血了,她小声嗔怪着。
建平虽少年时便是个敢爱敢恨、锋利张扬的,却不想如今归来又多了几分不靠谱。
这种事情哪里是光天化日之下能讲得的?
“哎呦!”建平看着她整个人都恨不得变成要煮熟的虾子,“你从小就轴的很,把礼节看得比命还重要。”
“不怪许太师喜欢你,真是比许少行还像他爹的孩子。”
她压低了声音,却愈发显得洒脱。
“你真当那些从一而终、贞洁牌坊是什么好东西啊?倘若真的是好东西,古往今来,名垂青史的这么多聪明人,怎么没有一个是去抢着要的?”
“如果是那些掌权的男人用来禁锢、哄骗女子的罢了,因为他们过了二十五岁,可就没什么本事了,怕被自己的妻子嫌弃、换掉。”
她眨眨眼,笑得狡黠,“咱们女子可不能被他们骗了,人生在世,图得就是一个开心快活,夜夜极乐可比空守着贞洁牌坊,要快活许多。”
望宁哪和人谈论过这个,尤其……尤其姜衍人还在台下。
她只感觉周身都烫了起来,偏偏建平还不肯放过她,“不过太后娘娘说,她有意在大昭的武将里为你挑选,那是极好的,他们坚持的能久一些……”
眼看着建平的话越来越不靠谱,“建平!”望宁急忙叫她一声,打断了她。
她实不想再就这个话题和她讨论下去,还总是心虚地去瞟高台下的人。
姜衍的耳力可向来是好的……
“唉!”正当此时,她看到了个可以打断建平话题的人,于是她故作惊讶困惑,“那女子是谁?”
深秋的马球场门侧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白衣女子,文净淡雅,阵风吹起她的纱袖,竟莫名有几分仙气。
望宁居在深宫里,消息通达自然是不如在帝都有府邸的建平的。
她认不出,可建平只看了一眼,便把头转过来看着马球场上你争我夺的两匹骏马。
“本宫都忘了,咱们这宫里可不止你这么一个香饽饽。”她语调轻佻,略带讽意,“姜衍的后宫可还是空着的呢!”
她是先帝的嫡公主,就算是嘴上说的再怎么不靠谱,骨子里也是有一股傲气在的,最是看不上耍心眼,上赶着往男人身上贴的女人。
更何况这个女子还是陈太妃,陈容华的侄女。
听出她言外之意的望宁眼眸都微微瞪大了些,“可陛下今年才一十九……”
大昭的男子一向满二十才及冠成家。
“那又如何?”建平瞥了一眼陈如雪那一身轻薄的纱衣,如此冷的天,她也敢穿这一身出来,当真是司马昭之心了。
“反正姜衍不是早就举行过及冠礼了吗?”
姜衍十六岁领兵打退北突厥,班师回朝时,向皇帝要的就是这么一个恩典——立刻及冠。
因而他早就是可以开后宫选妃的,只是这些年一心扑在朝堂之上,这才将后宫空了下来。
如今通济运河已然挖成,姜衍又快要年满二十,自然会有人想着往后宫里塞人。
“这位可是大昭第一美人儿。”建平向望宁介绍,“陈容华的侄女——礼部侍郎的嫡女,陈如雪。”
此话一出,望宁便明白建平语气里的讽刺与敌意是哪里来的了。
望宁未有见过端嘉皇后,她十一岁入宫时,皇后已经葬入皇陵,由姨母代掌凤印,管理六宫。
可是她经常听人密言说起当时皇恩正盛的陈容华眉眼间有七分像故皇后。
而陈容华也未少用自己的容貌争宠,故皇后喜欢琴,她就苦练琴;故皇后喜欢纱衣,她就天天穿着纱衣。
最可气的还是建平十七岁及笄那一天,先皇专门空出时间陪建平用膳,却被陈容华以梦到端嘉皇后为由请了回去。
一个女人天天模仿自己的母亲,还恶心到自己头上,建平不恨得牙痒痒才怪。
就像此刻她恨屋及乌,“帝都的那些文人墨客们,也不知是怎的了,眼光一年比一年差,在本宫看来陈如雪比不得你一根手指头,竟也能担得起什么第一美人,真是不怕人笑话?”
对此望宁只是笑不接话,她一个常年戴着面纱,又总是窝在皇宫里的,实在不必和人比这个。
“陈容华也是越老越妖,算盘一年比一年打得精,竟也能想出让自己待嫁年纪的侄女进宫陪自己的主意,真当别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好了。”望宁轻拉了拉建平的衣袖劝慰着,“你要是不想看见她,我就陪你先回去……”
马球场的高台之上搭了帷帐,又点了熏香,望宁从昨夜被闹到丑时,早就被这暖香熏得有些困乏了。
如今也正好能够找个借口回去补觉。
帷帐之内是温温暖意,帐外却是彻骨寒冷,朔风里的寒意如针一般扎向每一个人。
马球场入门处,里面穿着一层棉夹的李福海都不自觉的搓手,可是站在他身旁的一袭轻纱的陈如雪却是一脸淡然,丝毫不冷。
“姑娘。”这些心思他看得明白,自然也清楚不会有什么结果。
于是李福海出言劝道,“天冷,您还是回去加件衣裳吧。”
“多谢公公关心。”可是有人不领情,陈如雪淡淡瞥他一眼,却一动不动,“我不冷,我就是站在此处看看风景。”
她目光远远地定在了少年帝王的身上,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哪怕这个距离陈如雪根本看不清姜衍,可她脑海中依旧能浮现一张眉分八彩,目若朗星的脸。
父亲和姑母都向她夸耀过帝王的气度容貌。
十六岁统领三军,以战神之名响彻大昭,未满十八便坐稳皇位的男子,想来也是世间第一等。
这样的男子,才是她大昭第一美人应该相配的。
想着陈如雪整理了一下姑母专门为她裁制的霓裳纱衣,如梦似幻,将她衬得比往日还美,一眼望去如仙女一般。
她原也不想这么急的,可是前几日宁国公家的小世子突然上门求见——
她这才知道那陆远不知何时遇上自己,见了自己一面,就对自己一见钟情了。
找到她处之前,早把把帝都翻了个底儿朝天,到处找“神仙姐姐”呢!
她是名满帝都的第一美人,在这些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官家女眷里,自然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神仙姐姐”这个称呼。
陈如雪心中自然是得意的,只可惜陆远不过是个嫡次子,他家大哥刚中了状元,国公爷的爵位还能给他这个二子吗?
于是她称病回绝了陆远见面的请求。
又想到她父亲只是一个侍郎,宁国公夫人许氏是宠爱这个小儿子出了名的,又是太皇太后的亲妹妹。
她要是摆出自己的脸面亲自上门求亲,父母不好总出言回绝……
所以她才会在此刻出现在这里,陈如雪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鬓发。
她生得这般美,便是嫁给宁国公的嫡长子陆巡也是低嫁了的,更何况是没有办法继承爵位的陆远?
她自该像姑母一般入宫占着皇帝的心才对。
姑母总说她年轻时没有自己七分貌美,那尚且做到了妃位;她有着这般容貌,又有姑母帮衬,运气好搏个后宫之主也未可知。
想得入神,她竟嘴角含笑,即刻要提步上前。
这可急坏了李福海,帝王入场时便交代过不让任何人来打扰他。
如今他要是放一个心怀不轨的进去,只怕脑袋都要从脖子上拿下来。
“姑娘,陛下还在场内打马球,我看您冷的走路都有些僵了,您还是放些心思在自己身上吧!”
事关脑袋,就算是李福海这样圆滑的,说话也多了几分不客气。
就差直接骂她把小心思收一收了。
“你!”陈如雪向来被人捧着,何时听过这种话?
一时间气得只觉胸口疼。
正要开口,就见一身黑金冕服的英武之人竟侧马朝自己奔来,剑眉星目,气宇不凡。
定是看到她的美貌了!
陈如雪将手背在身后,整个人立得愈发笔直,下巴也扬得愈发的高。
眼看着姜衍朝自己奔来,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父亲和姑母果然没有骗她,确实俊美无俦,配得上她大昭第一美人!
他果然是看见了自己。陈如雪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姑母还说什么从长计议,要她在太后寿辰上艳惊四座,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不知又想到什么,陈如雪放松嘴唇,微瞪着眼眸,那是他对着镜子练习的最勾人,最动人的神情。
她只要用这个表情看这些男人一眼,这些人便个个都会为她神魂颠倒了,便如同陆远一般。
想着她冷冷看了一眼多管闲事又对自己不敬的李福海,等她进了宫,一定要把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换成自己的人。
这个没眼色的,她到时候再好好教训!
眼看着姜衍越来越近,陈如雪算准距离、时机,福身行礼,“臣女陈如雪,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要去哪儿——”
皇帝那带着龙威压迫的声音和她故作娇软的声音同时响起,将她的声音压制到几乎听不清。
他那声调里有质问、有焦急、甚至隐隐藏着几分凌厉的冷意。
绝对不是对她这个娇滴滴的第一美人说话的语气。
陈如雪听闻猛然抬头,这才看到自己身侧六尺处不知何时走来一对佳人。
一女子雍容华贵,身披祥云牡丹服,想来应该是前不久刚回帝都的长公主,但是更吸引人的,是她身侧安静站着的一个带面纱的女子。
建平长公主是大昭唯一的嫡出公主,自受名师教导,举手投足间气质非凡,龙血凤髓,贵气迫人。
可即使如此,她身侧女子也完全没有被她比下去,亭亭玉立,清雅卓绝,如皓月当空。
不争不抢,却莫名让人移不开眼。
正如此刻,驾马疾驰而来的少年帝王侧身对着她,眼里哪里有丝毫她陈如雪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