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居地址？”首先得搞清楚这家伙到底是来自上城区还是下城区的。

“……一栋别墅。”

正常人会这样回答这个问题？

钟磬见对方并不像是有意想要拿自己开玩笑，只好继续耐着性子问：“别墅在哪儿？”

“康德街，B区，11号。”

钟磬忍了半晌，拿着采血管的手摊开，尽量语气平和地警告道：“方先生，维特尼无论是上城区还是下城区，都没有叫康德街的地方，请你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方虞盯着钟磬的手看了半晌，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无奈。

“我没有在开玩笑。……我接下来所说的话可能会超出您的可接受范围——”方虞好像也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所以提前打了预告。

在短暂的停顿后，钟磬听到这位方先生一脸认真地对自己说：“我想，我并不属于你们的世界。”

钟磬几乎是下意识扫了眼测谎系统的显示区域。

然而它依旧没有要发出警报的意思，于是钟磬决定暂时忽视这玩意儿的存在——它一定是出故障了。

她深吸一口气，靠在了椅背上双手抱臂，强忍着心里的怒火下了最后通牒：“方先生，我没时间陪你在这演戏。”

“我刚才已经答应了你会如实回答，就不会骗你。”方虞一脸坦诚。

“……”钟磬用一种很诡异的目光看着对方。

“我的精神状态也很正常。”

一个想要自杀的人说出的这句话显然不太可信。

于是钟磬反唇相讥：“精神状态正常的人不会对审讯者说出这么荒唐的话。”

“但如果你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直接杀死我？”方虞看着钟磬，目光定定，“你可以的，不是吗？”

钟磬桌下别着枪|支的右腿不自觉地轻微晃动了一下。

下一秒，她眯起双眼猜测道：“你不会是想通过另类的‘坦白’来激怒我，从而达成自杀的目的吧？”

然而方虞的嘴角却露出了自嘲似的弧度，摇头说：“我没想那么多，但这样的计划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钟磬面对这样的人也有些自暴自弃了。

她决定花几分钟勉强听一下对方到底能再说出多么荒谬的故事来。

“那么方先生，我请你详细说说，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

-

方虞的世界开始崩塌的第一天，是一周前一个平凡无奇的清晨。

他醒来的时候听到陌生的声音对他极其礼貌地说：“您好，这是您在这个世界留存的倒数第三十天。”

他能笃定自己昨天晚上锁好了别墅的大门，不可能有任何人能进得来。

而更荒谬的是，这个声音并不是在他耳边响起的——他周围甚至没人。

“请享受您的生命，明天见。”

礼貌且冰冷。

还很荒唐。

方虞一开始还以为是最近研究的课题叫他冲昏了头脑，或者是谁的恶作剧，但经过两天的挣扎后，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声音并不是他的幻觉。

他的世界已经被完全篡改了。

他熟悉的人，不管是住家的保姆还是每天都准时来接他去研究室的助理全部一夜蒸发。

别墅周围的邻居家也被其他风格迥异的建筑代替，甚至出现了摩天大厦和——

-

“城堡？”

方虞抬首与钟磬对视了一眼，强行忽视了对方话音里的揶揄，继续平静地道：“不管是什么建筑，里面居住着的都是和我遭遇相同的人，他们都收到了倒计时的提醒。”

“而在倒计时进入二十六天的时候，我从别墅里逃了出来。”

钟磬点头：“然后你来到了这个世界，并且决定自杀，却被治安处发现后押送到了我这里。”

“差不多是这样。”

他话音一转，用异常平淡的语气说：“但决定自杀，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所以说因为某种机制的存在，自杀并不会成功？

钟磬想到这，太阳穴一抽，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开始为这种荒谬的故事动起了脑子。

“所以今天是第几天？”

对方几乎是立刻答了：“倒数第二十四天。”

回答得倒是挺快。

钟磬抿唇思考了半晌，坐直了些：“既然是生命倒计时，等到结束的那天你自然会死，你为什么要执着于自杀？”

“……或许您听过达摩克利斯之剑吗？”

钟磬点头，“所以呢？”

“利剑悬在头上的时候会让人忐忑不安。在生命脱离掌控的时候，相对于顺从地走完倒计时，我更愿意亲手去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是等着被人删除。”

“删除？”钟磬觉得自己抓到了重点，“什么意思？”

钟磬的问题让方虞又想起了自己被求助的那天。

倒计时进入二十六的那天。

那个和自己产生过对话的陌生人，他的声音明明上一秒还存在在门外，可下一秒……

“会消失。”方虞解释，“可以理解为，我们的存在就像是回收站内不需要的文件，会被定期清除。”

相较于刚才面对采血针的态度，他谈论起这件事反而显得过于平静了，就好像科学家在介绍他专研许久的课题。

正常人应该更怕死才对。

钟磬不抱希望地最后看了眼旁边的光屏。

测谎系统还是没有动静，就连情绪监测图上的折线都开始变得平直。

可以说自从刚才那一次短暂的崩溃以后，这个男人好像重新把自己重新伪装了起来。

可能搞研究的人生性都是这样的吧，他们的逻辑相较于正常人往往趋于疯狂，被维特尼保护在中心区的那些人也是这样。

钟磬不解：“那既然自杀无法成功，你诱导我杀死你又有什么意义？”

方虞苦笑：“这是一场属于我的实验，无数次失败的实验会带来最终的成功。也就是说在三十天内，我只要能成功一次，那就是我的胜利。”

而那一次成功即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果然是个潜在的疯子。

钟磬的右手此时已经搭在了桌上，她的指尖有规律的敲击在桌面上，在安静的审讯室内显得异常清晰。

在时间流逝了数十秒后，她停止了敲击。

“不好意思，方先生，从理性上我完全无法相信你的经历。”

维特尼是一座完全现实、遵循逻辑的城市。

钟磬身在其中，不可能脱离环境自由生长，自然也被教育成了一个理智的人。

“如果你没有其他途径佐证自己刚才所说的真实性，基因检测是无法避免的。”

【基因检测】这个词让男人下意识看向了钟磬藏着采血管的那只手。

而与此同时，钟磬的余光注意到情绪检测图开始了新一轮的波动。

忽然，方虞突兀地笑了一声。

他的视线从钟磬的手上移开，低声喃喃道：“太可笑了……”

钟磬手上一紧：“什么？”

“钟小姐，你真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你既然不相信我所说的，那又为什么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继续听我说荒谬的‘故事’？”

方虞水蓝色的双眸直直地盯着钟磬，像是在进行诱导，又像是在故意激怒：“直接杀了我，一劳永逸。”

自从被关在这，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意图让她杀死他了。

采血管的针头险些刺进了钟磬的手掌。

在刹那的疼痛后，她坦诚地回答道：“因为测谎系统告诉我你没有撒谎，而我的枪口永远不会指向一个可能无辜的人。”

方虞目光深深地看了钟磬很久，闭眼轻叹了口气。

钟磬猜测这声叹息可能是为了计划没有达成，又或者是他已经编不下去了，如果是后者，那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方虞在叹完气以后却再次开口了。

“可能有一个办法能证明。”他不太确定地说。

“我的脑内被植入了智能芯片，它拥有强大的自我学习能力，能够进行大量的数据分析，并且侵入他人的信息库。”方虞说到这的时候像是用力咬紧了后槽牙，过了片刻以后他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继续说：“我的父亲是个生物学家，这是他引以为傲的一项科研成果。……即使我并不愿意这枚芯片存在于我的脑内，但从某方面来说，它的确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所以它或许可以证明我不属于你们的世界。”

钟磬瞟了眼情绪监测图，上面方虞的情绪波动依旧很大。

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当做试验品，出现创伤后应激反应的确说得通。

至于智能芯片……

因为维特尼的人口本就稀缺，中心区明确禁止了科研院进行任何一项人体实验，所以这种东西应该是不准许被植入大脑的──即使以当下的科学技术，它早就可以被实现，毕竟使用机械手臂、人工心脏的人大有人在。

但那是为了救助，不是为了发展。

钟磬思考结束，问：“你在这个世界也能正常使用这枚芯片？”

“可以。”

她有些不信：“即使这里屏蔽了所有外界信号？”

“并不影响使用。”

钟磬见他如此笃定，怀疑地眯起了眼睛：“你是不是已经在这里使用过芯片了？”

“……”

这沉默代表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钟磬咬牙：“你最好告诉我你都查了什么。”

“关于维特尼这座城市的——”

光屏上忽然亮起了红色。

测谎系统在沉寂了大半天后终于体现了它的作用。

钟磬见状登时冷下语气：“方先生，我建议你最好别在这撒谎。测谎系统连接了审讯椅的电击开关，超过三次你会受到警告。”

方虞哑然了几秒，只好说了实话：“我侵入了你们司法系统的数据库──”

钟磬这下忽然反应过来了。

他刚才称呼自己为【钟小姐】

可自从接触方虞以后，钟磬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告知过她的名字。

“……找到了一部分关于你的信息。”

钟磬敢保证，她看到这个男人的脸上出现了继害怕以后的第二种比较复杂的表情──

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