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历655年，神圣帝国边陲。

随着海洋潮汐的涨落，迷失路途的渔夫来到这座没有名字的寂静岛屿之上。

渔夫紧张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了岛屿上腐朽的时间，微风拂过，湿润的空气和腐烂气味钻入鼻腔。渔夫脚步一顿，目光战战兢兢地扫过岛屿上的树木灌丛。

贪婪引诱着渔夫继续向前，实不相瞒，渔夫桑德早就想来一场这样的冒险了。

桑德眼中有恐惧，当然，更多的是对于未来的美好憧憬，他今年二十出头，没有魔法天赋，没有显赫的家世，长相也一般，连运气都不好。

三年前邻居家的孩子在海边捡到了一罐金子，他简直要嫉妒疯了，因此他放弃了打鱼，在海边徘徊了整整一个月，没想到，他竟然一无所获！

他这么可怜，神却一点都不怜悯他！

打鱼的收入远远不够自己喝酒打牌，欠的赌债也是一个天文数字，贫穷像一只恶狼死死咬着可怜的渔夫，桑德已经处在饿死的边缘，这次，若是能得到某位富豪留下的宝藏，得到一大笔钱，那他一定可以将原先输掉的钱赢回来！

只要十枚金币，他就可以翻身。

到时候，说不定还可以去奴隶市场买个女人回来，这样下半辈子就轻松了，渔夫嘿嘿笑了两声。

一想到这，桑德的双眼钩子似地观察着岛上的一切，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他装出一副寻宝者的样子，又像一个公正的法官，一丝不苟地评判着这座岛屿的价值。

这里一定有宝藏！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若非被这张脸皮拘束着，他的嘴角早就升上了天空之城和众天使肩并肩了。

顺着河流，桑德走入一座溶洞之中。

溶洞之中的空气更加稀薄，寂静更加古旧，时间的流动仿佛静止，洞中的一切在昏暗的光线之中难以辨认，溶洞像是一张漆黑的口，将一切的光明吞噬，将黑暗的影子吐出。

仅仅朝里面看了一眼，桑德就差点吓破了胆，但，幸运的是，桑德一眼看到了溶洞之中闪烁的光，他立刻将恐惧跑到脑后，激动地飞奔过去，脚步的回声反复回环撞入耳中。

洞穴壁上挂满了无数形态各异的钟乳石和石笋，美得令人心醉。随着海洋潮汐的涨落，洞穴内的地下湖泊时隐时现变幻莫测，湖泊的水面如镜，映照出洞穴壁上的钟乳石，桑德无暇顾及其他，径直跑向他刚撇到一眼的发光体。

宝藏！宝藏！宝藏！

下一秒，桑德看到了他此生难忘的场景。

溶洞中的发光体是一块巨大的冰，寒气逼人，冰中封着一个人。

冰中的少年不着寸缕，双眼紧闭，仿佛是一尊存在了许久的玻璃雕塑，纯净剔透。

他的皮肤宛若寒冬夜晚的晨霜，溶洞中细碎的光洒在他身上，如同万道细小的冰晶闪烁，散发着冷意，少年仿佛与封印自己的冰彻底融为一体，他不知被封印在这里多久，仿佛被镌刻在古典的写意画之中，永恒定格。

他很美，连头发都是极浅的颜色，圣洁无比，白雪堆成的身体仿佛一首月光与晨曦共同谱写的吟游诗。

渔夫感觉到自己呼吸停滞，心跳骤然加速，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人，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视线是如此肮脏，和岛屿外面的死尸一样带着腐臭的气息，少年让他自惭形愧，仿佛多看一眼，都会亵渎眼前的人。

但很快，渔夫的目光扫过少年脖颈，脸色霎时变得铁青，目光比漆黑溶洞内的湖水还要冰冷。

少年并不是完美的。少年的脖颈上围了一圈黑色的狰狞印记，印记很小，像是一条极其细的项链，但这条项链带着无法摆脱的恶意与嘲讽，像是要狞笑着将少年的脖颈斩断。

这是诅咒，光明神的诅咒。

这道诅咒将天使一般的人拉入现实之中，由圣洁变为凡人，再由凡人变为魔鬼。

传说被神诅咒的人，一旦靠近便会变得不幸，神咒是神给人的警示，见到这种东西，必须尽快远离，拥有神咒的人，永远无法使用魔法，而且身体孱弱，一生都会痛苦缠身，最终会堕落成魔，诱惑人跌入地狱。

冰中的少年似乎察觉到了来人，他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

他还活着。

桑德被吓了一跳，瞪大眼睛后退了两步，准备逃离这个地方，刚迈出两步，他突然想起来，最近帝国的魔法师公会正在寻找带有诅咒的奴隶，用以实验和献祭——一枚金币一只。

一枚金币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他挥霍两年。

桑德无奈地想，长得再漂亮也没有办法，虽然有点可惜，但冰中的少年归根到底是一个无法使用魔力的废人。他越是美丽，越是圣洁，就越是让人恐惧。还不如把他卖掉，他还可以得到一个金币。

想到这里，桑德洋洋得意起来，他已经自封为冒险家桑德，别人小心翼翼的和魔鬼做交易，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而他，伟大的桑德！未来的大冒险家！直接将魔鬼卖了！

没有多做思考，渔夫拿出随身携带的捕鱼工具，敲击着封着少年的冰块，他敲冰的力气很大，他很急迫，仿佛饿极了的猛兽撕咬一块生肉，因此，他对冰中的少年完全没有怜惜之情。

冰中的少年微微皱眉，破碎的冰块划伤了他无暇的皮肤，鲜血从手背流出。

白百合般娇嫩的皮肤上，鲜血的猩红显得触目惊心，渔夫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说道：“弄坏了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他手里的动作终于放轻了一些。

破冰的声音苍白，单调，尖锐，刺耳，在破冰的过程中，这块冰竟然开始缓慢地融化，少年冰冷的躯体也一点一点温热起来。

没过多久，气喘吁吁的渔夫终于将少年从冰中救了出来，平躺在冰上的少年苍白地像一张纸，连漂亮的唇瓣都白得近乎透明。

在桑德惴惴不安的注视下，少年缓缓睁开双眸，几缕银白色的长发贴在额前，纯白纤长的睫毛带着水珠，像是被沾湿的孔雀尾羽，看起来有些沉重，但他直勾勾地盯着救他的人，半响都不愿意眨眼。

桑德正一只手抓着少年的手臂，心中感慨这小子未免也太瘦了，就算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也单薄地像是一道白色的影子。也不知道这样一个不健康的孩子能不能卖到一金币的价格。

桑德刚一抬眼，便对上了少年的眼睛，少年的眼也很特殊，虹膜是近乎透明的冰蓝色，最中间的瞳孔却是极深的红色。

一红一蓝，仿佛日月交叠，像是澄澈湖水中燃烧的一捧火，又像是被海水包围的炽热岩浆，少年的目光又冷又热，过于直白。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桑德脱下沾满鱼腥味的长袍，披在少年肩上，面对这坦荡过头的眼神，他轻声咳嗽了一声，问道：“你的名字？”

“沙维尔。”

少年的嗓音听起来像是静静流淌的溪流，很轻，让人联想到森林里的百灵鸟，但是他整个喉管都在轻声颤抖，桑德当他身体虚弱，没有在意。

他没注意到，少年很兴奋，这种情绪是不正常的，疯狂的，所以，少年咬着牙，拼命地掩饰着自己的兴奋。

沙维尔轻轻叹了一声——他终于被人拯救，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没有抛弃他。

他并非人类，而是遭人嫌弃的混血与神咒者，他砍掉了自己的翅膀，挖掉了一只眼睛，锯掉了新生的魔角，把身上的所有鳞片拔光，做了诸多的努力，但是依旧被封在了这里。

现在，终于有人不嫌弃他了。

这个人看到了他身上的咒纹，但是没有用火烧死他，没有用硫磺腐蚀他的皮肤，没有将蝎毒灌入他的口中，甚至愿意给他披上一件衣服。

沙维尔的眼眶有些湿润，面前的人实在是太好了，让他感觉有些不真实。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些沙哑，他看着面前长相平平的渔夫，冰蓝色的眼眸仿佛盛满一池的温柔，他嘴角弯起，像个木偶一样摆出最完美的，练习了无数次的笑容：“非常感谢您，先生，请问，我有什么可以为您做的？”

没有价值的人没有活着的必要，无论面前的渔夫先生想要做什么，他都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他。

桑德挠挠脑袋，说道：“你可以叫我桑德。”

沙维尔的目光变得更加灼热，被这样的目光盯着，桑德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这么漂亮的少年，他要把他卖到魔法师公会里面，也不知道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谁都知道魔法师公会里面是一群除了魔法和神之外什么都不在意的疯子，他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也没有折磨别人的癖好。

但是……他也要生活不是？

沙维尔手上的伤口已经止血，桑德将自己一双不用的手套套在沙维尔手上，手套有些破旧，手心的部分还有个洞，他看着沙维尔单纯的目光，说道：“这手套，送你了。”

仔细想想，他觉得自己对面前的少年也不错，心中那少得可怜的愧疚也就消失了。只能怪这孩子倒霉。

沙维尔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桑德的动作，看到自己双手套了一双手套之后，举起手，冰蓝色的眼睛目不转睛，看来看去，流连忘返。

最后，少年郑重地看着桑德眼睛，说道：“谢谢你，我会珍惜你的礼物。”

桑德对于沙维尔的反应很满意，不像自己的邻居，明明自己也帮助过他们，但是那户忘恩负义的人家竟然一点金子也不分他，急匆匆地搬到帝都去了。

桑德松开沙维尔，说道：“跟我走吧，我们先离开这里。”

说罢，桑德先转身走了。

沙维尔双眼几乎放光，在漆黑的溶洞之中仿若璀璨的夜明珠。

跟……跟他走？他可以跟着桑德离开这里吗？

沙维尔慌忙起身，裹紧身上沾满鱼腥味道的长袍，但又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桑德走了两步，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刚从冰水中走出浑身湿透的沙维尔。看起来只有十五六的少年身上沾了些泥水，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

银白色长发在地上团成一团，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即使是这样，少年依旧像是油画中受难的天使，只让人觉得怜惜。

但桑德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他转身说道：“快走。”

话语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他可不想和魔鬼产生什么过多交集，赶紧把他卖出去比较好。桑德想着，瞥了一眼身后的少年，像是被什么追赶着一样走了出去。

沙维尔急忙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上，他许久没有行走，肌肉还未适应，仿佛刚和海中女巫交换了双腿的人鱼，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剑之上，溶洞内没有能让他支撑的东西，但是少年依旧忍着疼痛站了起来。

他脸上带着一点不正常的红晕，他很快乐，仿佛踩在云里。

有人要带走他。

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沙维尔已经想好了未来：只要桑德不抛弃他，他一定不离不弃，他要和桑德一辈子在一起，不管桑德变成了什么样子，他都会永远陪伴他的渔夫。

这次，他没有被抛下，真是……太好了。

但是，沙维尔刚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他蹲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脖子上的咒纹像是有生命一般流动起来，如一条活生生的绞绳，令他难以呼吸。

沙维尔痛苦地跪倒在地上，双手费力地掐着自己的脖颈，在看不见的魔力流动中艰难挣扎，他的眼眶因痛苦与忍耐发红，鲜红的血从嘴角溢出，被他毫不在意地抹掉。

他作为反抗神的工具诞生于世界，但是在见到阳光的第一眼便被神诅咒。

无用的工具不应该存在，于是他被无情抛弃。

他是怪物，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怪物。

许久，新一轮的惩戒结束。沙维尔跪趴在地上，轻声而又急促地喘息着，似乎生怕惊扰了周边的一切。

前面传来桑德不耐烦的喊声，沙维尔急忙变了一副表情，露出灿烂柔和的笑容。

现在，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有人愿意收留他！

沙维尔清了清嗓子，将喉咙中的血咽下，用清脆的声音回应着前方的渔夫。

他站起身，珍重地裹紧身上沾满鱼腥味的长袍，欢天喜地朝着桑德的方向走去。

他的脚底被碎冰划破，刺入血肉，但是他不想让桑德等待，迫切的脚步下绽放出一朵朵血之花，脚下蜿蜒出一条猩红色的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