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不背弃我，我便永远都在。”

这样炽热的保证让桑德愣住了，神使鬼差地，桑德伸出手想要抚摸沙维尔柔软的头发，近乎银白色的发丝像是名贵的天鹅绒。

沙维尔却抓住他的手腕，露出程式化的笑容，说道，“桑德，饿了吧，我给你做饭。”

桑德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缩回了手。

尤斯塔斯默默注视着屋内的一切，沙维尔像一块漂亮的冰，也是一块疯狂的冰，他永远都不会成为火，永远都不会将人点燃。

他愿意与你一起冰封在溶洞之中直至永远，也愿意在火中融化蒸发，成为蒸腾虚无的水汽，从世间彻底抹除。

但不会与你共舞。

这是一块偏执的冰，偏执到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他表演着永恒的独角戏，旁人无需参与，只需欣赏或者陪伴，而桑德，只不过是那个舞台剧上被选中的观众，伴随他表演的人。

尤斯塔斯轻轻叹了一声，靠在墙壁上，注视着屋内忙碌的身影，沙维尔飞快的洗菜切菜，很快做好了一顿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桑德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不愿意动，沙维尔便端起饭碗一口口喂他，沙维尔做了鱼汤，他没照顾过人，第一口直接将滚烫的鱼汤倒进桑德嘴里，烫得桑德嗷嗷直叫。

桑德愤怒地抓起床上的东西朝着沙维尔打过去，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刚刚桑德抓起的东西砸在沙维尔的额头上，然后掉在了地上，滚了两圈，发出清脆的声响。

鱼汤被沙维尔稳稳地端着，伴随着沙维尔的动作，奶白色的汤汁轻微晃了晃，但并没有溢出，伴随着鱼汤的浓郁香气，屋内久久无法散去的鱼腥味，桑德还闻到了淡淡的带着甜味的铁锈味道。

是血腥味。

桑德有些心虚，他刚刚暴怒起来抓到的东西，是床边柜子上的烛台，他刚一下砸到了沙维尔的头上，金属烛台四角尖锐，砸伤了少年的额头，少年洁净的面容像是干净无垠的百合花田，一股猩红色的溪流缓缓漫过这片花田，触目惊心。

桑德张大嘴巴，许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你烫到我了，这是你活该。”

桑德嘴唇颤抖，感到害怕，他开始为自己刚才说的话懊悔，他知道沙维尔不是一般人，沙维尔若是真的动怒，想要弄死他这个残废的渔夫轻而易举。

黑暗之中，沙维尔脖颈上的诅咒在缓缓流动，似乎流动到了黑夜之中，与黑夜共舞。

黑夜像是一滩沼泽，而纯白的沙维尔深陷其中。

诅咒像是一柄利刃将少年的身体分为两半，脖颈是漆黑空洞的，脖颈下的瘦弱身体纯洁无暇。

而脖颈上的头颅——纯白色的头发被鲜血染红，和少年眼瞳最中心的一点猩红色融为一体。

美得令人心惊，令人不知觉地沉溺于那眼瞳之中，像是深渊中诱惑人堕落的魔鬼。

少年的脸颊也被凄惨的月光分成两半，一般在月光中，是天使一般的笑脸，另一半神情漠然，蓝瞳冷清，笑容带着微甜的铁锈味道，隐藏在黑暗之中，脖颈上的诅咒还在流动，像是一双狞笑的眼睛。

沙维尔笑着说：“对不起，你继续喝汤吧，我一会去清理。”

桑德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听话地张开嘴。

接下来每一口，沙维尔都细心地将勺子里的汤吹三下然后喂入桑德的口中，桑德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一般，张口，下咽，再张口。

此刻，就算这碗汤有剧毒，桑德也不敢再挑剔。

吃完了，桑德真诚夸赞道：“很好喝。”

沙维尔笑了笑，没再多言，又喂了桑德一些饭菜，然后收拾好碗筷去洗碗。

尤斯塔斯在黑暗之中十分不爽，极其不爽，他恨不得跳起来将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打一顿，不过，魔王大人是一位成熟的魔了，作为一位优雅的魔，尤斯塔斯鄙视绝大部分的直接的暴力。

桑德吃饱喝足，不再叫嚷，其实他腿上的伤并不是很痛苦，催债人给他喂了魔药，直接抵消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痛苦，而且他低头看去，自己的腿看起来完好无损，没有外伤，这让桑德十分安心。

沙维尔是混血，身体素质很好，当他还在洗碗的时候，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凝固结痂，洗完碗，沙维尔将额头上的血液清洗干净，他站在门口，朝着身后的桑德说道：“我出去一下。”

桑德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尤斯塔斯有些疑惑，沙维尔今日的打鱼任务已经完成，还要出去做什么？

再过一会，诅咒的惩戒便会开始，沙维尔连一口饭都不吃，跑出去估计会饿晕在外面，尤斯塔斯想着，便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临走的时候，尤斯塔斯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桑德，桑德不知道察觉到了什么，周身一抖，尤斯塔斯最终还是没有做什么，离开了。

桑德说得没错，一切都是沙维尔自己的选择，一切都是他活该。

尤斯塔斯一个瞬移，来到了房子外面，沙维尔已经不见了踪影，尤斯塔斯想了想，朝着房屋后面的树林走去。

房屋背后的树林不算茂密，和精灵之森完全没有办法比较，栎林树种低矮，但是地下布满了灌木丛和草本植物，这些植物在夜色中为大地披上一层隐秘的毯，若是有人隐匿在其中，也难以找寻他的踪迹。

尤斯塔斯鼻尖满是植物的芳香，魔族灵敏的嗅觉此刻不再发挥作用。夜晚能见度很低，尤斯塔斯很快放弃了用眼睛去搜寻。

他当然可以用魔法，但是没有必要。

他还有直觉。

他可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了解沙维尔，尤斯塔斯左转，朝着灌木最繁茂的地方走去，缓慢的脚步踩在树叶上发出沙沙声响，他轻柔地拨开阻挡他视线的灌木，纯白色的少年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嗯……”

神的惩戒正在发挥作用，沙维尔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喉咙中溢出压抑的呻/吟，纯白色的发丝和衣袍将他包裹，像是一只茧。

他咬着牙，表情痛苦，雪白的皮肤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变成淡淡的粉色，脸颊像是被灼烧一般发红，泪水模糊了双眼，也模糊了他的意识。

沙维尔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有无数根尖锐的刺在搅，他根本分不清自己现在处于哪里，旁边的人是谁。

脖颈上的纱布早就已经散落在地上，黑色的诅咒仿佛嵌入皮肤，像水一样缓慢流动。

他察觉到了来人，想要爬起身，但是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身下的草地，难以动弹。

尤斯塔斯蹲下来查看他的情况，他有些奇怪，这次的惩戒未免太过于严重，不符合常理，从他过往的记忆中可以得知，神给予他的“惩戒”一次比一次强大，要达到这样的程度，至少要一年之后。

怎么提前了？

尤斯塔斯几乎马上就得到了答案，他朝天外看了一眼。

树木的枝干将天空划开，视线之中，天空之城静静地凝视着他。

神大概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尤斯塔斯半跪在地上，将沙维尔扶了起来，抱在怀里，依旧硌得慌，可这次的温度烫得吓人，沙维尔艰难地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往他的怀里蹭了蹭。

尤斯塔斯动作一僵，心中思考对策，他之前被关在魔法师公会做实验品的时候，里面的魔法师也曾想过用魔法减轻他的痛苦。

但是最终都没有任何效果。

这是施加给灵魂的神咒，不可以被遮挡，不可以被缓解，神要让他们承受永恒的痛苦，便没有人可以宽恕他们。

想要缓解这种痛苦，就是在反抗神。

怀中的沙维尔轻哼一声，牙齿咬破嘴唇，血将他苍白的唇瓣染上奇异的颜色，尤斯塔斯有些手足无措地抱着他。

最后，他摘下了兽皮手套，将手掌放在沙维尔嘴边，说道：“别咬自己。”

听到声音，沙维尔睁开湿漉漉的眼睛，轻轻摇头，他不愿意伤害别人，依旧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像是一只失去了巢穴的幼兽，喉间发出极其痛苦的呜咽声。

纯白的发丝被汗水打湿，尤斯塔斯轻轻拨开他的头发，注视着他的眼睛。

突然，尤斯塔斯抓着沙维尔的肩膀，喊道：“沙维尔！沙维尔！你清醒一点，快醒过来！”

沙维尔冰蓝色的眼睛开始发生变化，一只眼睛变成了血一般的赤红色，另一只也逐渐变深，最后凝结成琥珀一般的颜色，圆形的瞳孔变成兽一般的竖瞳，在夜色中不断收缩，像是一道红色的裂缝，将它的双眼劈开。

额头上的伤口开始长出金色的鳞片，鳞片像是金色的熔岩，不断凝固，然后向下蔓延。

糟了。

尤斯塔斯彻底慌乱起来，他使劲摇晃着怀里的少年，呼唤着他的名字：“沙维尔，沙维尔，快醒醒，快醒过来！”

沙维尔意识混沌，已经完全分不清幻境和现实的区别，他只能听到有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

这个声音……他想想，他今天见过的，在教堂里，很美的青年，他注意到青年在看他，他有点高兴，他以为青年有事情找他，可是没有，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身体僵硬。

他想要和青年搭话，可是不敢。

他很脏，所有人都厌弃他，他只会带来不幸。

但是，但是，青年抱他了，很温暖，原来被人抱着是这样的感觉，他想伸出手回抱一下，可是他不敢，他是一个胆小鬼。

青年把他送到了桑德家门口，他突然想通了，青年不需要他，永远都不会属于他，他是一个路人，是一个肮脏的过客，他不能沉溺。

不能沉溺。

美梦一旦清醒，便会更加痛苦。

牙齿，又长出来了。

沙维尔尖锐的牙齿划伤了嘴唇，他感觉很渴，很渴，但是他不想喝水，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闭着眼，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到一个人在不停地呼唤自己的名字，他很热，但是他离身边的热源更近了一些，他又一次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声。

好香。

好渴。

沙维尔张开嘴，刚生长出来的锋利牙齿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之中，他狠狠咬了下去，牙齿刺破皮肤，温热的液体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