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又来，冬去春又来，年年复岁岁，岁岁复年年，如此匆匆三四年过去，我已不知不觉长到了十一龄。

一个人当孩子很寂寞，我遂自鱼藻宫开辟了个书堂，每月十五邀请阿弟们过来聚聚，美其名曰讲课读书，其实就是讲故事和玩耍。

今日不同往日，我与阿弟们讲的是伋子与寿的故事。

“人和世间的万物没什么不同，和最平凡的牲牛羊也没什么不同。”

讲罢最后一桩故事，我摇摇扇悠哉悠哉地望向门外：“不同的是内在，和追求内在的灵魂。情，是世间最为宝贵之物，舍弃了情的，便不能称之为人，人生于天地间，追求至真至纯的情，超脱肉胎凡躯，脱离了生命的低级趣味。”

我感叹着收回视线，垂目望向座旁几位目不转睛的阿弟。

四弟今年八岁，此时正一眨不眨地听着道理，见我看来，回之以乖巧羞涩一笑；五弟不晓得在想什么，支着下巴笑迷迷地发着呆；他近处的六弟七弟煞有其事地点着头，手下戳了戳将将要迷瞪的八弟。

最年幼的阿长被两位阿兄戳醒，晓得自己是方才恍了神，遂手脚并用地爬来讨好地蹭了蹭我，大大的眼睛呈着大大的委屈，一开口便是……

“您晓得我自小便没阿娘的，”我还未开口责备，阿长便瘪瘪嘴要哭：“三兄，兄兄~人家想阿娘了呜呜……”

好吧，没阿娘的孩子就是命苦了些。

几位阿弟莫名的注视下我抱起阿长哄了哄，那胖乎乎的小人儿却愈发委屈，没一会儿便嘤嘤呜呜地沾湿了我的襟堂，眼泪汪汪地嘟囔着“阿娘阿娘”，活像颗圆滚滚的大水珠子。

“小八就是故意的。”

此情此景太过频繁，于是终于有人戳破了八弟的计谋。

心直口快的五弟自我怀里挖出涕泗横流的阿长放置一旁，自个儿往我怀里一躺，很是理所当然地冲着座下挥挥手：“小六小七四兄，三兄怀里好舒服，你们不过来吗？”

余下的三位阿弟得了招呼，亦呼哧呼哧围了上来，又是抱我胳膊又是抱我的腿，不过一会儿浑身上下便爬满了阿弟。

唉，我能怪谁呢？

还不得怪阿父，给我生了这么多阿弟，也怪太子阿兄，自己喜欢养阿弟就罢，还要我替他养，说什么他在外头忙着没空教导幼弟，还说教育要从娃娃抓起，让我一定要将他们教导成好娃娃……我自己也才十一岁好不好？

好在阿弟们都很乖，亦或是在装乖。阿长被小五挪到外头不见反抗，看见小四过来便颠颠地偎了上去，小四则捉住我的左胳膊当抱枕，小六和小七晓得小五一个人占我占得不会长久，遂先安安分分地趴到我的腿上，屁股撅得像摇尾巴的小犬。

如此熟练的阵势一瞧便知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我晓得，父亲大人身子愈发不好，平日难得见他们一面，太子阿兄又不在，而我这几位幼弟不幸正是需要长辈依靠的年纪，我作为长了众阿弟们三四五六岁的阿兄，勉强算得上是“长辈”，而他们如此亲近我，也大约是想要自我身上讨得那莫须有的“父爱”罢了。

说来我那三年不见的太子阿兄，那跌宕起伏的经历可当真算的上当世传奇了：

不说阿兄早先刚出去那阵总遇到祸事，时常搞得自己灰头土脸，幸而总能逃过一劫；再说后来巡到代地，准备谋反的陈豨被门客告密狗急跳墙劫持了阿兄，反遭潜伏门客袭杀，于是有惊无险地脱了困境；陈豨已死，韩王信遂联合匈奴入侵参和，被父亲派去的樊哙和周勃等人击败，最后被柴武斩杀；乱势已平，阿兄则安抚战乱初定的代地，勤勤恳恳地打理了大半年，颇得了些当地百姓的口碑。如此一番惊险下来硬是半根汗毛未掉，不仅赢来众臣的另眼相看，就是我那素来偏见的阿父都对此啧啧称奇。

自然动辄受到惊吓厥倒的皇后不在此列。

昨日收到阿兄的来信，道他的人马已到了冯翊县，也不晓得他今日午后之前人能不能到，唉，为何不让我接他呢，要我接我早见到他人了。

亦不晓得他长成了什么样，我还能不能认出来他呢？

我没什么底地煎熬着，忽然直觉到了什么，心口那处不寻常地雀跃起来。

果然外头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我派去宫门口报信的侍从急匆匆地刹在门口，与我气喘吁吁喊道：“小郎君，郎君回来了！”

太子阿兄特意不让我出宫接他，说是此时时局微妙，怕我遭遇不测。

不过他人已入宫，我自然是要接他的。

我激动地爬将起身，几步便将身后的喊叫的阿弟们甩得老远，一路狂奔到了宫门口。

迎面亦匆匆奔来一道玄白的身影。

“如意！”

来人紧紧地拥住了我，与我一般气喘吁吁地颤声道：“我想死你了。”

怎么声音变了？

良久的良久我方回神，轻轻推开了对方的拥抱。

脸蛋也变了。

“阿兄……”

三年未见，我的脑袋已够到了阿兄的鼻子尖，此时只与他低一个额头，也正好可以好好地看他了。

一派浓郁的气氛里我捏捏阿兄的脸蛋，再触触他下巴处毛绒绒的胡须，忽然大皱眉头：

“哎呀呀您怎的都瘦成杆了？是没有好好吃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