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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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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的所有窗户都被拉上了窗帘,乍一下从阳光明媚的院子中进来黑黢黢的让人分不清方向。蔺暖阳好一会才适应光线,跟着杨爷爷父子在一个角落中坐了。没有视频中的夸张服饰、道具和动作,也没有香案,房间里除了他们还有三个人,全部穿着民族服饰,一位苍老的人平躺在一张木床上,紧闭双眼形容枯槁。旁边站着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正不停抹着眼泪,还有一位看上去至少八九十岁的老者握着病床上人的手,嘴里念着听不懂的话。

“怕吗?”杨爷爷悄悄地问蔺暖阳,“他已经往生了。”

蔺暖阳已经猜到了,摇摇头,悄声问:“这是在超度亡魂吗?”

“算是吧!”

“老人家说的是经文吗,我一句都听不懂。”

杨秥笑了:“苗族话,不是经文,话是说给活着的人听的。”说完,瞥了杨爷爷一眼。

蔺暖阳去看看杨爷爷。杨爷爷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扭头看向了别处。

“我爷爷是在说,人去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他这个巫师不称职,早就不跳神了。”

“为什么?”

“因为我爸,还因为他。”杨主任指了指病床上的逝者,“一会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还跟陶云澈有关。”

蔺暖阳更好奇了,刚要追问,却看到老者将逝者的手放了回去,又冲哭泣的男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听着像是带着地方口音的汉语,但却又听不懂。男人不停道谢,恭恭敬敬地目送着老者向外走去。

杨秥示意,蔺暖阳赶忙跟了上去。无意中一回头,杨爷爷站在逝者身旁好长时间没有动,旁边的男人对他说了句什么,似是道谢,又像是表达歉意,末了向他深深地鞠了躬。杨爷爷回礼,转身也跟着出来了。

庭院的中间有一个方方正正石头做的水槽,水槽里面飘着一株睡莲。老者弯腰看着睡莲许久未说话,杨爷爷、杨秥和蔺暖阳看着他也沉默着。身处这样的环境中,蔺暖阳忍不住屏气凝神,像是参加某种神秘仪式,感觉不参悟出些什么有点对不起这不同寻常的气氛。可她的确是个外行,什么都参悟不出来,直到老者转身,她才勉强悟出一个这睡莲像是耐寒睡莲的无聊结论来。

“咱家的睡莲怎么一到冬天就蔫儿?”老者一开口,这神秘氛围似乎消散了些。

杨秥一歪头:“这些年死在咱爷仨手里的花草动物还少?天注定的孤独命,养得活自己就行啦!”

迄今为止,神秘氛围已经散了个干净,蔺暖阳傻站在一旁,迎着老者的目光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幺妹,知道在我们爷仨手中救活的人有多少吗?”老者突然问。

蔺暖阳下意识地摇摇头,又赶忙狗腿补充道:“肯定很多。”

老者笑:“可是我们养不活花草治不了受伤的猫狗。”

蔺暖阳看着老者,特别想问他一句然后呢?

“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别把自己神化了,太累。不该管的事不管,该管管不了的不管,管得了管了让自己不痛快的也不管,能明白吗?”

蔺暖阳明白了,随笑道:“明白是明白,就是做起来有点难。”

老者又笑:“挺好,比那个闷葫芦实诚。你的病是心病,等你像里面那位一样了,你就知道管那些劳什子破事就是在浪费生命。手伸出来。”

蔺暖阳乖乖将手伸到老者眼前。老者先是端详了一会,又捡几处捏了捏,突然问:“喜欢这里吗?”

蔺暖阳说:“这院子挺别致的。”

老者又问:“去过云澈姥姥家吗?”

蔺暖阳飞快地看了一眼杨秥和杨爷爷,眼看着杨爷爷的脸变了颜色,疑惑着摇摇头。老者有一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她也没打算隐瞒什么,老实回答:“打算安顿下来再去,我想去看看。”

老者微微点头,背起双手又冲蔺暖阳说,“这院子阴,什么时候你上二楼看看,这天井里的阵是为逝者设的,你命长着呢,不适合这里。去云澈姥姥家,那里更好,院子更好看,更适合你们这些活着的人。”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杨爷爷一眼。

杨秥看上去挺开心,不过就是看杨爷爷的眼神有些不太对,似笑非笑意味深长,总有一种看好戏的感觉。他凑近蔺暖阳附耳说道:“故事改天讲,先说点别的。你那个病云澈比较担心,昨晚就找了我爷爷,把你身上出现的各种症状全说了一遍,然后求他今天找机会给你瞧瞧。你打从进院门我爷爷就在一旁瞧着,这边人不行了才过来,不过也就那几眼他就瞧明白了。那会儿他跟我说你那病是周围的环境造成的,环境呢又是人为的,不脱离开啥药都白搭。”

蔺暖阳嗫喏道:“我那病也不重,他怎么就上了心了,还麻烦你爷爷。”

“梅尼尔综合征是疑难杂症,西医也没什么好办法,你那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犯病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特别健康,那个病也是会死人的。我们家虽然三代苗医,但擅长的领域却不同。我爸按照西医的说法是心脑血管方面,我太爷爷是跌打损伤骨科方面,而我爷爷是全科,尤其是心理方面颇有研究。咱先不说看不看病,没事你跟他聊聊,起码能让你心里舒服很多。”

蔺暖阳连连点头。

杨主任又说:“你先别着急去看云澈的姥姥,刚我爷爷的话是说给我爸听的。”

“说给杨爷爷听?”

“嗯,你去了肯定会见到两个老太太,有一个可不太好惹。”

“哪个?”

“去了就知道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一出拱门,蔺暖阳突然觉得暖和起来,她忍不住回头去看,是很神奇,也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拱门,怎么就能让置身之内的人生出恍如阴阳两界的感觉来。

“周围树多,长得高大,小院里光照时间少,所以才会感觉比外面冷些,别疑神疑鬼的。”

蔺暖阳笑笑,突然想起了门口硕大的“竹心”二字,忍不住问:“疗养院的名字是你爷爷取的吗?”

杨秥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蔺暖阳很是得意:“我这人看人很准的!”

杨秥看着蔺暖阳:“看来,你做了很多需要揣摩他人心思的事。”

蔺暖阳愣了一下,而后尴尬一笑:“是不值得炫耀哈!”

蔺暖阳一行的学习是分开进行的,乌主任带着她学习疗养院的经营运作,栾睿和任迪跟着杨秥学习专业。乌主任人比较和善,估计看在杨秥祖孙三辈的面子上对她礼遇有加,栾睿和任迪就没那么幸运了。

按照杨秥的说法,疗养院与中医院的治疗方式是完全不同的,目的也不尽相同。中医院以将病人治愈为目的,而疗养院则以“养”和减轻病人痛苦为宗旨。竹心疗养院的收治对象基本上都是被医院宣告时日无多或者临终病人,他们大多数都签订了放弃抢救及一切有创伤性检查和治疗。刚开始的时候,栾睿和任迪完全不能接受,工作起来也毫无章法,相对来说,栾睿因为性格好强的原因很快调整了心态,但任迪却着实让杨秥废了不少心思。

学习的第四天,与任迪比较投缘的一位病人死亡,当时因只有他一人在场,他不顾家属和病人的意愿进行了抢救,造成逝者肋骨骨折脏器出血。家属知道后非常不满,掌掴了任迪。

蔺暖阳对任迪的印象还停留在纨绔子弟那一面,对他坚持三十五分钟抢救逝者的行为在心底里是赞许的,只是他用错了对象。

“就眼睁睁看着她死吗?”缩在宿舍角落的任迪仍然无法理解。

蔺暖阳干脆坐在了他的对面,说:“她之所以选择放弃治疗住进临终关怀病房是因为想体面的离开这个世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人真的有灵魂,看到自己的身体在死后再去遭遇肋骨折断大出血的痛苦,是不是也会难过呢?”

“活着不好吗?”

“你猜她为什么不想活着?”

沉默片刻后,任迪说:“因为太痛苦了。”

“对,痛苦。抢救不过是推迟死亡,而在推迟的这段时日,她仍旧继续承受病痛的折磨。死亡是人生的必然归宿,我们无法拒绝生,渴望生,但也无法拒绝死,那么,既然无法拒绝,如果在生的时候少一些痛苦,在濒临死亡的时候不强求坦然面对,岂不是更好?”

“你知道吗,她是第一个夸我‘做得真好’的人。那天我第一次见她,她说她想侧身看一下窗外,这是个最简单不过的请求,我很容易就做到了,她却夸了我。她还说,她现在还不能死,因为她的女儿答应带她的小囡囡来看她。她说,小囡囡肯定和她的女儿一样可爱,看到小囡囡,就等于她的生命延续下去,那样她就不怕了。

“小的时候我好好学习,考全校第一都没有被夸过,就因为错了一道爸爸认为不应该做的题。他说,人的目标就应该是满分,达不到就是失败。我一直努力,可一直达不到,既然达不到,我就选择放弃,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最终成为了我曾经最鄙视的那种人。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觉得浑浑噩噩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一开始,我并不想去馨阳,蔺总非要卖我妈个人情,这让我更加厌恶,让我知道原来我真的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别人想要的东西,那我以前那么拼命又有什么意义?直到那次在医院遇到你,你的那番话让我觉得,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真正需要的是我本人,我的努力是有价值的。云澈被举报,我去医院幸灾乐祸去打听,试图听到如此努力的人会不会因为没有后台而被忽视他的能力,我发现,我错了。他们都替云澈不值,都替他惋惜,都替他打抱不平,他们说,以他的能力,不留院才是医院的损失。你知道这些话对我的冲击有多大吗,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真正地去羡慕云澈,在没有言语刺激和藤条的鞭笞下,我竟然主动拿起了书本,我不放过任何一个知识点,为的就是能成为一个真正有价值的人。”

之前,蔺暖阳一直觉得任迪是在拿书本作秀,或者说就算不是作秀也是为了进入馨阳后不至于太丢人。她承认,她狭隘了,再一次先入为主地为他定了性,现在想来,在医院偶遇说的那段话也不是为了鞭策他,而是为了发泄对他的不满。她为此感到内疚,真诚地向他道歉,并对他说:“那位逝者如果真的在天有灵肯定也会感到高兴的,最起码,你是真心真意想把她留在这个世界,你的努力在某种意义上与让她体面离开一样珍贵。家属那边你放心,我会去试着沟通。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

“谢谢你,蔺姐。”

蔺暖阳离开任迪的宿舍直接去了院办,家属们情绪仍旧非常激动,还叫来了律师,以合同和任迪未取得执业医师资格擅自抢救为名要求疗养院退还逝者住院期间所有费用。蔺暖阳只是来学习,也不是院里的正式职工,原本想私下找家属谈,在一旁听了一会,暴脾气又上来了,直接冲了进去。她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在众人的视线中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开了口。

“昨天,我们院也走了一位,家属也曾签订过放弃抢救的协议,但在最后关头,家属突然反悔,要求医生进行现场抢救。我们的医生努力了半个多小时,仍然没有救回。我想,家属肯定不是抱着让逝者痛苦离开的目的反悔的,他们或许已经知道抢救是徒劳的,只是因为不舍,而我们的医生冒着你们所谓‘违约’和非法行医的危险去拼了命挽救也是因为医者仁心。放手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容易,据我所知,你们长期不在逝者身边,如果能看到逝者生命的最后一刻,或许也会纠结。你们想要个说法我们可以理解,该承担的我们绝不推诿,但也请想一下我们医生抢救的初衷。逝者其实这几天就不太好了,一直撑着是因为你们答应让她想看一下小囡囡,她认为,这是她的血脉传承,是她曾经留在这个世界最好的证明,我想,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吧!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在触摸小囡囡那一刻时的表情,或许那才是真正安详。”

逝者女儿的恸哭声传来,蔺暖阳含泪走了出去。这又是生动的一课,她的眼前浮现出任迪那双因为长时间做心肺复苏而颤抖的双手,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拼了命去救助一个人反而成了错,这又何尝不是尊重生命的一种最直观的体现呢?蔺暖阳有些迷茫了,到底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体面地离开和奋力抢救难道是冲突的存在吗?

“你怎么看任迪?”杨秥追上蔺暖阳,突然问。

蔺暖阳飞快地抹一把泪水:“冲动,自以为是,做事不考虑后果,这是缺点。优点是,热血,善良,知错就改,会思考。”

杨秥与蔺暖阳并肩走着,接着她的话说:“还有一个,无畏。”

蔺暖阳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杨秥。

杨秥继续说道:“你说,任迪在决定抢救的那一刻真的没有挣扎过,真的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可他还是做了,用按断逝者两根肋骨的代价只为试图让她完成心愿。在他的眼里,没有看到小囡囡,她走得就会有遗憾,而一个有遗憾的人是不会安详的。是不是很矛盾?”

蔺暖阳深深地叹了口气:“是很矛盾。在明知结局,抢救有很多时候是给生者的安慰,如果出现相反的情况,比如现在,那的确也有不妥之处。再说,任迪的确没有行医资格,该遵守的规定不能因为一腔热血私自去违反,这不止是他前途的问题,还会影响到大局。”

“怪不得云澈说你有时候冷静得近乎冷血。我是医生,更能理解任迪的做法,都说医生看惯了生死面对这样的情况会更加冷静,事实并非如此。你是经营者或者旁观者能更理智地去看待这个问题,我们都没有错,所以,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将损失降到最低。”

“杨主任,等一下!”乌主任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刚喘了口气就说,“家属同意院长的方案了,住院期间的费用不用赔了,我们负责丧葬费。”

杨秥松了一口气。蔺暖阳赶忙说:“这笔费用由我来出,我们员工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真是抱歉。”

“不行!”杨秥和乌主任异口同声地拒绝,两人相视一笑,杨秥说,“你出,就等于承认是任迪犯了错。从人道主义来讲,任迪有错吗?我认为没有。不要将一个医生挽救生命的热情就这样扼杀,这一点可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你的冷静暂时收起来,比起那些所谓的规矩,我更希望挽救一个医生的事业。”

“可是……”

“没有可是,院长也不会同意的。相信任迪通过这次的教训,应该能应对以后的抉择。”

蔺暖阳向后一步,冲杨秥和乌主任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们,能认识你们是任迪的福气。”

逝者的葬礼一天后在殡仪馆举行,为了道歉,蔺暖阳带着任迪去参加了葬礼。经过化妆之后,逝者的遗容栩栩如生,非常安详,这让他们的心里安慰了不少。任迪诚心向家属道歉,逝者女儿将怀中的小囡囡递给了他,哽咽着说:“听护士说,在我妈生命的最后是你握着她的手,现在,请借你的手替她抱一抱小囡囡吧,这样,她便能触摸到小囡囡了。”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指引着任迪抱过孩子,在抱入怀里的那一刻,小囡囡肉乎乎的小手好奇地放在了任迪的脸上。两行泪从脸上滑落,那一刻他突然懂了。生命似乎一直是个非常虚幻又抽象的东西,可就在小囡囡触碰到他的那一刻,突然变得具象起来。

当天下午,疗养院收到了一笔捐款,是逝者女儿的,她留言说:“我仍然不赞同任医生不经过同意擅自抢救,毕竟这让我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但我也感谢他,给了妈妈最后的陪伴和安慰。”

院长将这段留言给任迪看了,任迪低着头半天没有出声,再抬头时,他的眼睛里有了一种坚毅的东西,这是之前的他从未有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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